吴雅凌新作《黑暗中的女人》以古典肃剧世界作为思考的参照点，书中结集的12篇文章从不同角度关注某种“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女人类型”在西方文明史不同时代折射出的纷繁样貌。

　　■受访人：吴雅凌（作 家）  □采访人：解  慧（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吴雅凌

　　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目前从事比较古典学研究，著译有《神谱笺释》《劳作与时日笺释》《柏拉图对话中的神》《黑暗中的女人：作为古典肃剧英雄的女人类型》等。

　　近日，华夏出版社出版了《黑暗中的女人》一书，该书中的12篇文章，作者吴雅凌写于10年间的不同时期，其看待某些问题时的眼光并不总是一样，结集成书时尽量保持这些文章的原样，放任它们形成不无趣味的互动关系。《女人神话与诗人》轻轻反驳了《潘多拉的记忆》，并与《阿佛洛狄特的缺席》有心照不宣的共识，而在最早的两篇文章里，《卡米耶·克洛代尔》犹如《潘多拉的记忆》的一个小注脚。《黑暗中的女人》对《阿努依的安提戈涅》作出纠正和补充。在安提戈涅的目光中我们得以亲近索福克勒斯的生命轨迹，从索福克勒斯的沉思中我们亦更疼惜阿努依的挣扎。伯格曼通过电影自省与基尔克果的《或此或彼》遥相呼应，基尔克果凭借假名书写遵循某种古老的书写传统，又与柏拉图的对话术遥相呼应。尼采与赫西俄德在女人问题上不谋而合，这并不影响我们用一种活泼的信念认识薇依对柏拉图的传承，也用一种温存的目光看待薇依与尼采的敌对。

　　□何为古希腊肃剧？

　　■一般也说古希腊悲剧（tragedy）。我们现今还能读到公元前五世纪的三大雅典诗人的部分传世作品。有别于我们今天对悲剧这个词语的习惯用法，这些作品的根本用意不是表达“悲伤哀恸”的表演，而是以“肃穆庄严”的方式探寻人的根本问题。

　　□这本书为什么会从古希腊肃剧写起呢？

　　■古希腊肃剧多取材于神话。不同的肃剧诗人写同一个故事，比如写阿伽门农王在特洛亚战争之后回家当天被妻子杀死的故事，写法就很不一样。一开始这让我觉得有趣，但仔细想想没有那么简单。讲故事是提问题的一种方式。通过不同的叙事版本，我们大致可以了解这些作者的不同的视野见地。这些神话是西方文学的一大传统，直到今天依然在被反复多样地述说。我们一说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不免就要追溯至荷马的《奥德赛》传统。这本书可以有不同的阅读线索，其中之一就是审视西方文明史上不同时代的人们如何看待这些神话。

　　□为什么称为黑暗中的女人？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用“希腊的明朗”形容欧里庇得斯的人物，不妨理解为在思想方式和生存方式上的某种形式的启蒙光照。与之相对的，稍早一些的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女性人物更像是处在过渡阶段，困惑、含糊——还停留在“黑暗中”。

　　□在自序中您说“肃剧中的女人”只是一种譬喻的说法，书中尝试去关心的问题既不限于肃剧世界，也不限于女人。

　　■这本书的本意并不是关注女性问题。一些基本思考都是从阅读经典作品出发的，并且最初都是围绕创作（和创作者）的问题展开的——柏拉图称之为“灵魂的孕生”。我们都知道身体方面的孕生，人类通过自然的生产繁衍，实现某种形式的生生不息。《会饮》里还提到另一种孕生：通过生成美好的作品、法律和德性，实现精神的不死。

　　□面对这两种孕生可能，女性身份确实自然而然地带有更复杂的意味。

　　■书中提到的女性，有些是经典作品里的女人形象，还有些是现实中的女性创作者。她们从不同层面就灵魂的孕生这个问题持续有效地发问。她们的问题有可能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带给我们有滋养的启示。创作或灵魂的孕生也只是一种说法，归根到底是共同体内部的生活方式。这是属人类的根本问题，远远超越性别问题。

　　□所以书中并不限于谈论女性的创作者，也谈到男性的创作者，从赫西俄德的诗人自述，卢梭的戏剧自传，伯格曼的电影自省，还有尼采和基尔克果等等。

　　■是的，这些问题在根子上是共通的。出于同样的考虑，这本书在正中间的位置收录了分别谈论卢梭和基尔克果的两篇文章。这些古往今来的思想先行者的困境和思考切实地为我们提供一种示范，帮助我们带着与生俱来的心病走得更远。

　　□您在比较阅读索福克勒斯和法国作家阿努伊的相隔2500多年的两个《安提戈涅》版本时指出，阿努依在改写《安提戈涅》时，心中既有索福克勒斯文本中的古代，也有他所置身其中的那个时代。

　　■这是每一部值得在不同时代阅读的经典作品所必然具备的品质。同样的，我想，我们今天在阅读阿努依的戏剧时心中既要有索福克勒斯的时代，也要有阿努依的时代，更要有身为读者的我们所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所谓的我们自己的时代的阿提戈涅问题。只有这样，阅读经典才能帮助我们收获一种相对整全的认知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