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散文集《挪动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11月出版。
《挪动记》,是一部散文合集,更是一本关于“挪动”的思考录,集诗人、作家、摄影师等多重身份为一体的于坚,用他特有的方式,挪动于天地间,挪动于语词中,挪动于影像里,在奔腾的现代洪流中,为读者开辟了一处可以静读、静品、静思的精神飞地。
《挪动记》的结构编排本身就暗含了一种挪动的节奏。从“天地间”的旅途漫游,到与“人”的际遇与回忆,再到“挪动”的思辨,这一结构呈现出由外而内、由具体到抽象的渐进式挪动轨迹,最后抵达“在全世界挪动”的影像留存。
于坚的挪动首先是在地理空间间的漫游。“天地间”一节写他登临泰山,游走黑河,漫观海岛,探访桂花乡,信步宜良城,行走古茶山,这些旅行游记不止于对游览经历的记述,而是充满了对地方精神的探寻。在泰山,他追寻这座伟大的圣山里所蕴含的中国文明之脉;在桂花乡,他体会大地深处彝族原始的生命力;在古茶山,他品味“一杯茶,道自然”的禅意……同时,于坚敏锐地察觉到,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这些地方都或被动或主动地,被裹挟着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从前海岛上本地人害怕被大地排斥,创造虎豹的面具来模仿大地上的事物,现在这个岛的面具模仿的是“曼哈顿或者香港的黑夜”,静谧的黑夜被灯光破开,受伤远遁,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不夜舞台;桂花乡文艺演出上的地方特色舞蹈经过“去粗取精”的改造——“粗”是大地,而“精”是歌舞团——变成上得了舞台的节目,却失去了对文化源头的自信。
在“人”这一章节中,于坚通过回忆与希尼、也斯、聂勒、樊忠慰、罗恩等诗人的交往,展现了另一种挪动——精神与文化的挪动。这些诗人无论来自何种文化背景,都坚持用诗歌这一古老的语言艺术,在飞速发展的现代坚持表达自我。于坚崇拜希尼的洞见,欣赏也斯的优雅从容,感叹佤族诗人聂勒用汉语写新诗的浪漫却不行于当世的命运。格外有趣的是他与纽约诗人罗恩的合作,两人用中文与英文加翻译软件有来有往,合作出被罗恩称为“果酱”的诗。这一跨文化写作实践本身就是一种语言的挪动、意义的挪动,它打破了单一语言的封闭性,在两种语言的缝隙中创造出新的诗意空间。
《挪动记》最具哲学深度的部分,莫过于点题的“挪动”这一节。在这里,“挪动”从一个具体行为升华为一种存在方式和美学原则。于坚在澳洲荒原上带走一块石头,最终又将其放回荒原,石头只是挪动了约十八公里,这个看似无意义的举动,在于坚眼里却是用一个细小的恶作剧偷偷涂改了世界的秩序,这种对秩序的微小挪动,正是艺术创造的本质所在。他在《事件·挖掘》一诗中写道:“就像我的工作 在一群陈腔滥调中 取舍 推敲 重组 最终把它们擦亮 让词的光辉 洞彻事物”。这恰如其分地描述了他的诗歌理念——通过对陈词滥调的挪动让语言获得照亮事物的能力。
于坚的散文风格也体现着语言的挪动艺术。他的很多句子像诗一般节奏分明,词直义畅,既有诗的简洁跳跃,又不乏哲学的深度。“生命总是在剥洋葱般的懵懂之中,这一层醒了,那一层还睡着。这一瓣亮了,那一瓣还在黑暗里。”是诗人笔下的文字,充满诗人瑰丽的想象。“写作就是自己跳出来说话。自我挪动,移位。世界本是无言的大合唱。但写作是独唱、独白、自言自语”。对于于坚而言,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挪动,一种从世界中跳脱出来的自由行为。于坚说自己的野心是成为一个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文人,他信手拈来古文典故、哲学知识,却不显得卖弄,而是让这些知识自然流淌在个人的叙述中,自成脉络。
“在全世界挪动”一节的摄影作品,同样延续了挪动的主题。这些黑白照片留存了过去的影像,只有灰度之分,充满了旧时光的蒙尘感。于坚认为“照相机是用来留下生命最高峰的一瞬,延续它的存在”。他的镜头对准的不是奇观异景,而是无数日常生活中即将消逝的瞬间——最后的蘑菇房、拆迁前的路街与院子,一个中午、一个夏天。一方面,现实从三维空间挪移到了镜头中的二维平面;另一方面,通过黑白灰的色调处理,彩色的现实挪移到了黑白的影像世界。这种双重挪动不是对现实的简单复制,而是对现实的升华,是对即将被现代性吞噬的传统世界的挽留与留念。
对现代性给世界造成的冲击的思考贯穿了整本书,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地方传统文化被同质的“机场模式”所取代,原始的东西为了适应现代的节奏反而弄巧成拙。《将空调关小一点》中飞机场被象征化,成了高级的现代生活的隐喻,条条大道不再通向罗马,而是飞机场,飞机场领导着世界的同质化运动。“你得下去,再下去,乡一级都很乏味了,要下到村子里,才看的见云南的好”,飞机场式的未来取代了传统的干栏建筑、蘑菇房、土掌房,与大地磨合出的生存方式被改变,几千年来形成史诗、歌谣、舞蹈等独特魅力的根源也渐渐丧失了。但事实上,飞向天空的飞机让置身其中的乘客无比紧张,只有依顺着大地的方向,人们才能有安全感,人生来是脚踏实地的,现在却成了问号。
《挪动记》的书名本身就包含了一种深刻的哲学思考。“挪动”,不同于“移动”,更强调一种微小的、渐进的、不彻底的位置变化。也许在于坚看来,这种不彻底的挪动恰恰是最自然的与世界互动的方式。他在《做作》中指出:“从世界中出来有各种动作,划掉是一种动作,挪动也是一种动作。划掉必须居高临下,挪动则是平行的,位置的转移。”划掉是一种暴力的、决绝的否定,而挪动则是一种温和的、协商式的调整。在一个现代与传统非此即彼的时代,于坚的“挪动哲学”或许是一种更具智慧、更能与世界友好相处的存在方式。
在《挪动记》中,于坚完成了从物理空间到精神空间的多重意义上的挪动。地理的挪动、文字的挪动、影像的挪动共同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于坚式精神地图。这幅地图不是按照世界坐标绘制,而是遵循着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本真的人与自然、人与文化、人与自我的关系。纵观全书,可以看到一位现代文人如何在疾速变化的移动时代,保持自己的精神节奏和美学坚持,写诗创作过生活。无论现代科技如何发展,生命的安全感和根本意义,依然需要回溯到与“大地”的关联中——这里的“大地”,既是物理的地面,也是文化的传统和日常生活的肌理。当我们能够像于坚那样在大地上缓慢而自觉地挪动时,或许能重新找回那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供稿:云舒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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