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天,我从家到学校的两点一线固定路线拐了个弯,来到老城区一处小巷子,巷子里开着一家小小的馄饨店,店主名叫常玫瑰。感谢这次拐弯,让我看到了讲台之外更广阔的世界,也缔结了我和常玫瑰绵延至今的缘分。
还记得那个烟火蒸腾的下午,我从玫瑰的馄饨店回来,于是打开电脑,写下《开馄饨店的常玫瑰》,发表在2020年7月7日的《泰州晚报》“坡子街”副刊,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这是当年高考的第一天,写作初衷,是想借着这篇文章告诉我正在备考的学生们:生命中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都要心怀坚守、不弃热爱。
常玫瑰的故事本身有动人的力量,一开始是办公室同事孙老师和我说起,30年前她和常玫瑰同在乡镇初中读书,作为小学妹,常常在每次模拟考试的光荣榜榜首,仰望常玫瑰的名字——可以说,常玫瑰当年是老师和同学们心目中的“明日之星”。可是因为命运的风霜雨雪,中考后她便没能有机会再读书,在农村,一个女孩子就早早地结婚生子,几经辗转,她又来到泰州城开了一家馄饨店。这个故事看似充满了遗憾,但玫瑰当年的学妹、我如今的同事孙老师告诉我,故事的主人公常玫瑰如今并没有放下热爱,她在开店间隙,会坚持在手机上写作,她还给我展示常玫瑰的朋友圈,她朋友圈里的文字有种热气腾腾的力量。于是那一天,我便来到玫瑰的馄饨店,我问玫瑰,这些年你写了多少字?她告诉我20万字,20万字?我听到这个数字我非常惊讶,作为一名馄饨店店主,当时的写作,并不能够给她带来世俗意义上的助力。那么写和读其实已经成为她纯粹的热爱,照亮她自己的光。
所以,常玫瑰的写作最初是与自己的对话,那些文字,是自己生命来时路的凭证。曾经体验过人生跌宕的个体,在写作中,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当玫瑰在《泰州晚报》读到我笔下的她时,她竟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把我写得这么好?”我本来以为这话是谦虚,后来才品咂出,这话里有我们每一个普通人身上难免存在的不自信,哪怕是写作,总觉得是自娱自乐,至多发给家人、发在朋友圈,博一笑或一叹,如此而已。发表这件事,在那时的常玫瑰心里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但是我们得相信,人都是需要正向反馈的,因为在别人的笔下“被看见”,常玫瑰也开始“看见”了自己的光:“门口的邻居拿了份报纸急匆匆地边走边喊:‘玫瑰,你上报纸了!’谁会写我啊?我猴急地一把抓过报纸:《开馄饨店的常玫瑰》,作者姜伟婧。一面之缘的她,竟将我写得如此之好。”这个细节被她写在了《小草也开花》中,这篇散文成为她发表在《泰州晚报》“坡子街”的第一篇作品,后来还获得当年《泰州晚报》高考同题作文征文大赛一等奖,之所以获奖,是因为她用动人的叙事,呼应了如何在“坡子街”上与文友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生动契合这一年的高考作文题旨。我甚至觉得,当常玫瑰交出这篇场外高考作文,她或许想起了30年前,那个因家贫无奈中断学业的年少的自己。写作是隔着时空的回望,也是释怀的方式。正如她在文中所写:“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一条路失败,另一条路必将为你展开,不去走一走,不去踩一踩,又怎么会发现?”如果说今天的常玫瑰已经成长新大众文艺写作的代表作家,那么五年前的这一天,就是她踩向文学之路的起点,那棵因命运困境蛰伏三十年的小草,“同样可以酝酿花苞,风雨也挡不住它的盛开。”
《小草也开花》作为常玫瑰里程碑式的作品,自然收录进了她的新书《左手诗情,右手烟火》里,读者朋友翻开第一辑“身在柴米油盐,心向明月清风”,就会看到这篇充满温情的文字。在这一辑中,可以看到常玫瑰如何在柴米油盐的开店生活中,心怀明月清风般的诗意。除了《小草也开花》,在《玫瑰有约》《我手写我心》《左手诗情,右手烟火》等篇目中,读者从中读到常玫瑰的写作来路。
而文学的温暖,让常玫瑰走出自我的圈子,以小小馄饨店为窗口,看到了大大的人世间:比如《陪读妈妈》里,以自己的努力感染儿子的陪读妈妈;《马老师的幸福》,写马老师如何从反对到真心善待与老父亲重组家庭的继母;《徐姐》里,尽管曾遭冷眼却始终尽心侍候公婆的徐姐;《卖菜的“老樊”》,不讲究吃穿、一心为儿孙苦钱的老樊……不仅写个体的努力,常玫瑰也会聚焦身边的人际关系,比如《沐儿这一家》里,沐儿爸和沐儿妈的婚姻,从一开始不被双亲理解,到以真心换真心;《家“贼”不妨》里,帮忙开店的公公总偷偷藏钱,儿媳妇小惠不吵不闹,以包容和智慧赢得家庭融洽;《老小区的温暖》里,热心帮忙的老宋、徐大姐,彰显邻里真情……那些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人,在她的笔下,却闪耀着温情的光芒。
尤其让我觉得动人的是那些彼此照亮的故事。作品日丰的常玫瑰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比如《遇见寿星袁爷爷》,92岁的老先生充满能量,给常玫瑰送书赠报,鼓励她坚持写作;又如《大吴佬,我请你来吃茅山馄饨呢》《大吴佬,您听到了吗?》,连写两篇文章,展现常玫瑰对已故吴周文教授的深切缅怀,素未谋面的散文大家吴教授,在80多高龄,关注草根作家常玫瑰的作品,时而鼓励、时而点拨,常玫瑰记录下那些动人的文字交流,让更多的人从中获取写作艺术的启发,更令我们动容于这份跨越职业、年龄和地域的真挚情谊。2022年2月22日,吴周文《人民的自我书写——从茅山馄饨店说到“坡子街”现象》刊发在《中国社会科学报》,以理论的高度肯定了以常玫瑰为代表的人民的自我书写者,吴教授的研究文章其实正契合了如今的新大众文艺理念,让素人作家常玫瑰感受到自信和尊重,更可以说是开时代先声。我记得,当初坐在玫瑰的馄饨店,她每每谈起吴教授,眼睛都会红红的。
常玫瑰是一位善于学习、不断成长的写作者,一方面她一直坚持阅读,另一方面,她虚心接纳吴周文教授等文友的写作建议,因而她的很多作品在叙事技巧上有匠心独具的探索。比如,她的作品常用倒叙技巧,激发读者阅读兴趣,如《又见复读女孩》里,一位时尚女青年走进馄饨店说:“阿姨好!还认识我吗?”在“我”的发愣间,才一步步回顾这位女青年在馄饨店的往事;又如《瞧这老两口》,开头描写她和父亲对话的场景,父亲话语间有对疾病的担忧,后续才缓缓道来父亲小中风的往事。又比如,从小切口着手,以物象为隐喻,也是常玫瑰作品的特色,比如展现女儿留守生活的《红大衣》,当“我”狠心丢下女儿,远赴东北谋生,红大衣变成了尚是幼孩的女儿执着的念想,吴周文教授盛赞此文:“红大衣作为母爱、女儿对母亲思念的隐喻,故而艺术表现尤为动人。”又比如常玫瑰的近作《牢》里,展现了一个家庭,母亲对女儿以爱为名的控制,进而影响了女儿的婚姻、外孙的成长,标题为“牢”,引发读者思考亲情的边界等问题,而文章首尾呼应的雨幕,以给人以牢笼般的形象联想,构思颇为巧妙,可见常玫瑰在写作艺术上不断精进的追求。
当然,一切成长的背后,都源于对这滚烫人间的热爱,才让她愿意用深情的眼睛、细腻的笔触、清醒的思考,去展现这烟火人间的众生万象。玫瑰的文字的动人处,在于能读出对生活的感恩,对不幸的疼痛,这些真切的感受正是文学能触动人心的价值。在这些文字里,我读出了她的坚强和苦楚、感恩与无奈,它们似命运的一体两面,一同成为生活的馅料,被包裹进岁月的饺皮内。我忽然想起,馄饨古义为“混沌”,蒙昧不清之义。仿佛我们对待命运的态度,艰难时分,不计较,不纠结,将苦和甜容纳于生活的皮,囫囵吞下,却意外发现,升腾起另一番温暖。
我们也看到,因为写作,玫瑰结识了许多泰州市内外的文友,她的馄饨店成为网红打卡地,后来,她的店从海陵老城区搬到了高新区东方小镇,店名也由“茅山馄饨店”改为“常玫瑰的馄饨店”,同时成为高新区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和坡子街文学驿站,在这里,不仅可以品尝一碗馄饨,也可以闲坐读书、文友相聚,温暖常玫瑰的文学,也温暖了更多的人。这本《左手诗情,右手烟火》,就是这份温暖的动人见证。
今年刚刚举办的第十三届里下河文学研讨会上,毕飞宇主席满怀感情地谈到:“中国所有从事文学创作、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的人,都知道我们里下河文学。”如今,“里下河文学”又出现新兴的写作群体,即一批素人写作者,都是值得不断挖掘的素材,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道”的理念,也在这片土地普通人日常坚持读写的细节里,而开馄饨店的常玫瑰,就是其中的典型。如今,素人作家正以微光汇聚,逐渐成为时代里璀璨星河耀眼的存在。如果说苏州有外卖诗人王计兵、浙江有菜场作家陈慧、陕西有矿工诗人陈年喜、北京有育儿嫂作家范雨素,那么我们可以骄傲的说,泰州有馄饨店作家常玫瑰,那棵因命运蛰伏三十年的小草,用写作抵御了生命的风雪。而每一个微小的我们,都值得被看见,我们亦当以笔为媒,去看见更广阔的世界……
(供稿:云舒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
















京公网安备1101020201097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