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新华解释《紫禁女》

    卢新华:复旦大学中文系为77届学生,大学一年级写出小说处女作《伤痕》,哗然一片,开创“伤痕文学”之路。1986年9月19日到美国加州洛杉矶分校就读东亚语言文化系,后拿到硕士学位,期间踩过三轮车、做过金融、当过赌场发牌员。在《伤痕》发表二十年以后,重新开始写作的卢新华说《紫禁女》的写作初衷是源于对民族发展历程的关注。这篇外表以通俗故事包装的长篇小说骨子里其实有着严肃的内容。“我选择生理上半闭锁的那种石女来写故事,除了悲悯于她所遭受的苦难外,也想就此对我这些年来有关中国,中国历史的思索作一整理……”


   儒释道三家造就
   半封闭的“石女”

   记者:《伤痕》发表20年后,为什么会写《紫禁女》这样一个小说?
   卢新华:前两年有一次在国内,一位朋友请我去洗桑拿,我是在那里忽然得到想写这本书的灵感的,最初的书名叫《石女传》。石女是什么样一个概念?那时我想,中国实在是太像我接触和了解过的一个石女了,并且是半封闭的。又想到紫禁城与石女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高雅雍容华贵,但屡屡散发着封闭和禁锢的气息。所以到后来的书名便定为《紫禁女》。
   苏东坡有一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由不同的距离和角度观察同一个事物感受是很不一样的。《紫禁女》是我在美国生活多年后反观中国文化、对中西方文化进行比较、反思的结果,它包含一定的隐喻成分,也象征了一段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历史。

   记者:有个别评论家批评这是一部有“主题先行”嫌疑的小说,也有读者认为这是一部不那么好读的小说,暗示、象征、隐喻在小说里无处不在。
   卢新华:我是一直主张“文道并举”的,也希望好的作品能在注意到“娱乐功能”的同时,也注意到对现实的“批判功能”。所以,作品中肯定会有我对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甚至中国人种、东西方文化碰撞以及互相吸收的一些想法。个别批评家可能更多地注意到了思想方面的内涵,才产生“主题先行”的疑虑。
   其实,就我所知,很多普通的读者并没有想到这些内涵,他们只是为人物的命运和故事情节所吸引。而且,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这部作品的许多人物、情节和细节其实都是有据可查的,而且确确实实是真正从生活出发的。话又说回来,石玉的姑姑、吴源、常道、大布鲁斯虽然是些具体的个人,我的确也还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佛家、道家、新儒家、西方文化的某种特征。而这种特征并不是我心中原先就有的,而是从对历史和现实的思索中体悟出来的。
   所以,就广义而言,我认为我这部作品决不是“主题先行”,而真真切切地是从生活出发的。惟因为如此,书中许多暗示、象征、隐喻才能让人会心。

    记者:你特别提到了佛、道、儒对石玉的影响,可这些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健康的女人。
    卢新华:就宏观而言,可以说中国文化是由佛、道、儒三种文化杂糅出来的,石玉生命的进程中也深受佛道儒三方面的影响。据我分析,石玉生殖通道的半封闭状态是由一种内在的机制造成的,这种机制的核心则是强调“存天理,去人欲”。而这句程朱理学的名言本质上又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对佛道两家思想兼收并蓄的结果。我本来是想写石玉看到了自己的前生是一个白首穷经的老儒生,屋内挂满了“存天理,去人欲”的条幅,但觉得这样写有些直露,才改成了大出血。
    至于小说最后写到石玉在三峡油轮上的血崩,也是企图借此与现实做一种呼应。中国的对外经济、文化交流已经相当充分,甚至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但是很多方面的确还未能与“国际接轨”,至少与西方的“感情基础”还不是十分牢靠,这样怎能期望诞生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呢?所以,血崩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我对中国未来的一种担忧。

   记者:这个新生儿就是未来就是希望?
   卢新华:我觉得生殖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的体现。生殖系统发生了问题就应该及时手术。可惜我们的问题“积重难返”,不能像日本那样,一个“明治维新”就能成功,而且国势很快就上来了。
这里也有种族的原因。相对于日本民族的比较纯净,中华民族其实更具有杂交的特征。
   看看历史,最早便是炎黄两个部落的杂交,后来秦始皇的祖先被发配到西部的蛮荒之地,与当地人杂交,形成秦人。秦国统一中国后,把各国贵族聚到咸阳,客观上再一次促成杂交。所以,汉民族很早以前就不是一个纯粹的民族了。杂交有杂交的优势,这可以从汉唐盛世以及清代的康乾盛世得到印证。但如果几代不杂交,也会不断退化,这从南朝的解体,南宋的灭亡,晚清的无能同样可以找到例证。

   记者:你给小说里藏了这么多象征意味,你认为读者能够懂你的苦心吗?
   卢新华:如果有读者能读懂我书中的寓意,我会很高兴的;如果读者只能看到表层的故事,为主人公石玉的苦难洒一掬同情之泪,这也很好,也是有收获的。总之,我希望我的书能雅俗共赏。不同的读者在读同一本书时往往会得到不同东西,问题是他们能否有兴致把它读完。
但我还是希望能多一些读者读懂我书中的思想和文化内涵。但实话告诉你,我对此有些信心不足。所以,也希望能多一些专家作解读,包括我自己跳出来说这一通也许是很不合时宜的话。

   记者:有人很失望,说《紫禁女》更象是一个通俗言情小说,你介意吗?
   卢新华:我觉得把小说写得好看点不是什么过错,中国文学传统一直强调文以载道,当初写《伤痕》的时候,我也比较倾向于重视文学的批判功能,对古人“文以载道”的主张也深以为然,甚至曾欲提出“社会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这种被别人认为是幼稚的文学口号。但我现在觉得“文道并重”的口号可能更加适合今天的实际。如果一部小说,没人要看,没有娱乐功能,还载什么道呢?失去了娱乐功能,“道”便也就可能因其深奥和枯涩而使人望而却步。但一部好的作品,仅有娱乐功能肯定还是不够的,应该力争做到“蕴藉深长”,“文道并举”。有人喜欢玩文本主义,有人喜欢写通俗文学,这都可以。现实生活是不完善的,它于是也就要求有批评和批判,而这目的正是为了改良和进步。任何社会,提到改良和进步,大概不会有人反对的吧。

   《伤痕》的批判性
    在今天仍有意义

    记者:最近有评论家对《伤痕》作出新评价,认为篇幅不长的《伤痕》今天虽然看起来艺术上比较稚嫩,思想上也欠深刻,但它突破了沿袭当时的“三突出”文艺宣传模式,没有歌颂任何一个正面形象,传达了在“文革”中受过侮辱和迫害的中国百姓心声,令当时的读者耳目一新,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从文学史方面看,它确实是一个开启新文风的标志。
   卢新华:讲到《伤痕》的幼稚我也是默认的,但是这其中也有时代的幼稚。作家是和一个时代联系在一起的。当时一个悲剧都不能写,社会主义怎么会有悲剧呢?也不能写中间人物,只能写正面人物,而且要突出英雄人物,特别是主要英雄人物。同学中也有人曾批评《伤痕》不够典型,质问王晓华为什么不反抗,不与四人帮作斗争?
  《伤痕》其实是一个纯粹虚构的故事,写出来以后我曾给部分同学和老师看过,起初,他们的反应并不十分热烈,有的担心我写这样的文章会在政治上出问题,有的则认为我写的人物和故事不够典型,没有正确地反映时代的本质和主流……所以我后来连给报纸杂志投稿的兴趣也没了,锁到了抽屉里,直到班级里办墙报,同学倪彪找我要小说稿,我才不得不从抽屉里拿出来交差,结果《伤痕》被作为头条登出来,一下子便在复旦校园里造成了轰动,引起了许多同学和老师的围观。后来,上海《文汇报》通过我系一位女老师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托她向我要去了这份稿子……

    记者:评论家的重新解读是因为《伤痕》道出了历次政治运动所有受害家庭的心声,还有小说里流露出来的对社会弱者所具有的同情和无奈。但当代文学后来失去了“伤痕文学”时代最宝贵的东西:传达民意,抒发民情。每个作家都有他的创作自由,写自己想写的作品,但是今天,当数以万计的作家逃避现实回避社会问题时,我们的文学肯定出了问题。如果不能始终保持某种道德理想的永恒关怀,文学作品想要打动读者是不可能的。
    卢新华:中国文学一直有讽喻的传统。中国作家中也一直有人在做着这样的工作,只是人数似乎越来越少罢了。总之,一群人坐在有油漆味的屋子里久了,常常浑然无知,需要有人走进来讲一些真话。而且,一个民族,总该有一个民族的精神的。能够时时处处事事讲真话,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民族精神。一个不能以本真的面目示人的民族,我相信, 所有的繁华都会很快烟消云散的。

    记者:现实的问题是,你连听众都找不到了。
    卢新华:我在大学时曾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过一句话,“幻想既是不幸的源泉,也是生命的支柱。”我们的呼喊可以暂时没有人听见,但多一点人来喊,总会围聚过来几个耳朵不那么背的。

   记者:《伤痕》一书成名,对你的人生路有怎样的影响?
   卢新华:像是中了一张彩票(笑)。一夜成名,成为“文革”后首批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上海市青联常委、第四届全国文代会代表……等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才知道,它们其实也成了我的包袱和负担。我后来去办公司、留学、踩三轮车、赌场发牌,固然有许多出于生存考虑的因素,但确确实实地,我也很想能在这个过程中让自己彻底“放下”,恢复到一个自然人和普通人的本来面目,然后再重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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