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李修文写的《夜雨寄北》,他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命运中的“蒲松龄时刻”。如果说焦虑是一个人主体性的反应,那么“蒲松龄时刻”,则意味着我们如何运用一种超越现实的形式,去更深地凝视现实的荒诞,以抵达命运的解法。
这也即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魅力所在。
从马尔克斯笔下百年不死的家族,到卡夫卡房间里的甲虫,再到博拉尼奥、富恩特斯、略萨们笔下遍布命运裂痕的南美大陆,魔幻现实主义的终点,从未指向逃避与折返。当一个人遭遇的现实已经无法用线性叙事去表达,当制度、命运、信仰全然崩解,语言似乎就只能转向隐喻、神话、怪物与变形。
我们所幻想、追忆与凭吊的,其实正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本身的反面。这种“倒置感”,反复地出现在我阅读《夜雨寄北》的过程里。
李修文选择用一只“成了精怪”的猴子,去讲大时代漂泊的小人物的命运。在他的笔下,这只猴子亦人亦神。它让我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不是人变成甲虫,而是甲虫式的动物成为人间的坐标。你未必亲眼目睹一只猴子变成精怪,逃窜人间,但你一定见过它的投影——在影视圈里、在地下经济里、在某些权力的模糊地带。那不是猴子,而是变了形的人。
这个故事诡异地成立,不是因为它的设定有多么精巧、严密,而是因为它真实地触碰到了某种集体的、时代的幻觉,我们总以为现实应该有逻辑、有边界,可是越往远处漂泊,越发现——人间才是一座动物园,众生才是法相。
一个北漂的女演员,一个神秘的地下组织,一个混沌的影视圈,为何如此整齐划一地相信这样一个“神话”:不靠神佛,不靠拼搏,只靠一只被称之为“二领导”的猴子。或者说,一个人、一群人甘愿将自己的欲望交由一只猴子时,他跪倒在蒲团前所看见的,到底是猴子的精怪,还是自己的兽念?
李修文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他只是在入世的困境中,用“蒲松龄时刻”打开了一道缝隙。在那道缝隙里,人与猴的身份不断切换,现实与魔幻互为注解。在这道缝隙里,神本无相,欲塑金身。你以为你在看一个精怪故事,最后却忽然意识到,那只猴子也许早就住进了你自己的身体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蒲松龄时刻”并非文学的旁枝逸脉,它更像是现实自身的一种剖面。不仅将我们引入一个幻想世界,更叫我们从幻想的缝隙中回望现实,看见那无法直视的真相。
猴子只是形式,甲虫只是姿态。它们之所以在文学中存活,是因为它们从未在生活中死去。
李修文写《夜雨寄北》,写的不只是幻象里的猴子,更是那些在历史的夹缝中、生存的边缘上、时代的霾雾里,被看见、被利用、被遗忘、又重新下坠、且不断挣扎的人。他让我们看见,魔幻并不遥远,它就是现实的镜像,是语言试图拯救意义的方式。
也许,这正是魔幻现实主义最深沉的作用——不是逃离现实,而是在现实的缝隙中,重新认出我们自己。
某一刻,你终于明白,所谓“蒲松龄时刻”,不是他笔下的故事临界点,而是你凝视命运的那个瞬间。你知道,一切不可理喻的,都有其因果;一切你以为虚构的,其实都来自真实的痛。
神本无相,欲塑金身。
神话未死,只是改头换面,藏进你又一夜的欲念与梦里。
作者简介:
梁州:2023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9岁开始发表作品,16岁作品《背影》获大亚湾读书征文一等奖;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今晚报》《澎湃思想市场》等,《摆渡人》入选2017年《中国杂文年选》,是当年入选杂文年选中年龄最小的作者。
图书简介:
《夜雨寄北》
李修文 著
花城出版社
2025年4月
鲁迅文学奖得主李修文全新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中篇《夜雨寄北》、短篇《木棉或鲇鱼》《灵骨塔》《记一次春游》4部。四个直面生存的故事,四场心灵突围的壮游,在困境中入世,寓真实于传奇。《夜雨寄北》:一只猴子,一个女孩子,是亲人,是敌人?谁是入世的行者,谁是出世的圣佛?却原来,你即是我,我就是你。《木棉或鲇鱼》: 台风过境,人生迷离,一场台风的两个名字,指向人性深处的不同面向。《灵骨塔》:纷繁人间,因果循环,聊斋色彩的故事与罗生门式的叙事,环环相扣,高潮迭起。《记一次春游》 :一场春游,映照主人公从青年至壮年的种种遭遇变化,当一切归零,不妨向死而生,从头再来。
“我要写下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热烈,他们徒劳,他们既不是世界的出走者,也不是破门而出的人,他们不过是承受了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的人。”
(供稿:云舒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