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克河秘事》
王昆 著
2025年8月 36.00元
济南出版社出版
这辑小说构成了一幅抗战的局部“清明上河图”,作家王昆以显微镜般的洞察,刻画了宏大历史下鲜活的肌理纹路。他的创作实践不仅拓展了抗战叙事的疆域,更在整体架构与细节雕刻中,展现出独特的抗战认知论与价值追寻路径。
在闽西群山的褶皱里,九龙溪的流水裹挟着战火与血泪蜿蜒前行。王昆的《九龙溪静静流》以工兵曹桂声的逃亡与觉醒为叙事主线,在个体命运与历史洪流的碰撞中,完成了一曲悲怆的革命史诗。小说通过精妙的意象编织与叙事空间的转换,将个人救赎与集体觉醒熔铸成血色黎明前的精神图谱。文中的九龙溪,作为核心地理意象,是自然景观也是精神图腾。桂声把步枪弃于溪水,泽兰受伤于溪水,燕城里的红军最终北上抗日也会“渡”着溪水。从这一角度来说,九龙溪“静静流”有了一个全新的历史维度:它不仅仅是一条河,而是承载蜕变、见证流血、运送革命火种的精神通道。当桂声跟随先遣队北上时,他背负的不仅是泽兰的嘱托,更是整条九龙溪沉淀的革命记忆。
作为新时代作家对红色历史的重新叙事,《九龙溪静静流》不仅传达了对红军将士牺牲精神的敬仰与歌颂,更彰显出对革命与人性的辩证思考。因此,作品留下的启示,恰似先遣队留给历史的战略遗产:真正的红色叙事不应只是简单的脸谱化描述,而应如九龙溪般,在静默流淌中照见个体与集体、历史与当下的永恒对话。
在黑龙江与逊克河交汇的界江地带,一座被雨水冲刷出的坟墓,引出《逊克河秘事》这篇充满地质诗意的作品。这部作品突破传统抗战文学的二元对立框架,以充满悖谬的人性光谱,在东北密林的暴风雪中,书写着超越国族界限的生命诗篇。作品曾取名《南部十四式》,可见,作品里的这把南部十四式手枪及其上面的白瓷吊坠,有着非同一般的特殊意义。这个镶嵌着日本军人肖像的器物,在抗联女兵手中转化为埋葬美佐的墓碑构件。从杀戮工具的配件到纪念载体,器物的功能嬗变暗示着暴力循环的破解可能。
逊克河独特的水文特性成为叙事的深层结构。夏季的湍流与冬季的冰封,对应着叙事节奏的张弛。美佐在冰封的江面逃亡,在未结冰的江边牺牲,水体的物理状态与人物命运的转折有了某种关联。这种地理诗学赋予战争叙事以自然的律动感。波亚尔科沃密营的地窖,承载着囚禁与庇护的双重意蕴。抗联女兵在此超越仇恨,将战地医院转化为文明的火种保存地。地窖顶棚的简易石膏架与木板床的窟窿,这些临时性的医疗装置成为战时人道主义的微型纪念碑。
在抗联女兵祖父的沧州往事中,我们看到,当复仇者放下尖刀,在废墟中寻找善的遗存,历史的创伤记忆便开始转向愈合。美佐的墓碑最终与逊克河融为一体,这个充满河流记忆的安息之所,暗示着战争伤口的自然疗愈。王昆的叙事智慧在于,他让仇恨与宽恕在波涛江水中沉淀,最终淘洗出人性的最本真——那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断,而是在极端境遇下依然闪烁的生命尊严。
《刺客李列传》角度独特,是将家国大义的血色旌旗悬置在家族墓园的枯枝上,让两具血脉同源的躯体在月光下互为镜像。当李列传与沈玉山拼尽全力互相撕扯,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对峙场景,不仅撕裂了抗战文学惯常的敌我分野,更将历史的暴力本质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之下。贯穿通篇的枣树与弹弓构成的童年符码,在兄弟二人的生命轨迹中投射出诡异的分形。父亲教授弹弓时“保家人”的训诫,在战火中裂变为两套截然不同的生存语法。李列传将弹弓技艺升华为民族复兴的利器,沈玉山却将其异化为生存博弈的筹码。
家族墓园作为叙事磁场,吸附着所有被战争碾碎的伦理碎片。李列传在深夜墓园换装执行任务的场景,宛如一场残酷的成人礼:当他披上组织的披风,同时也在去除作为家族一员的纯真。这种身份的二重撕裂,在沈玉山祭拜母亲时达到顶峰——汉奸与孝子的双重身份在纸钱灰烬中激烈对撞,暴露了战争伦理对传统人伦的暴力重构。文本中,反复出现的“猴子”形象构成了耐人寻味的叙事陷阱。当日军将李列传的敏捷神话化为“猴子”时,沈玉山正在用“捉猴”的赏金购买苟活的资格。这种互为猎物的荒诞处境,在墓园对决时达到戏剧性高潮:弟弟成为那只“猴子”,而兄长的瘸腿恰恰源自父亲。暴力在这个镜像迷宫中不断折射,最终消解了正邪对立的简单判断。
小说结尾,父亲幽灵般的在场,构成了叙事中最尖锐的伦理诘问。作为中共地下党员的父亲,其“保护性缺席”恰恰成为兄弟异化的原始创伤。当他以组织之名将幼子推向暗杀前线时,也在为家族悲剧埋下伏笔。小说中,麦穗这个被鸦片与暴力双重腐蚀的女性形象,有着历史暴力的性别维度。沈玉山为她的毒瘾射杀同志,李列传为组织清除“民族败类”的行动正因她而产生。《刺客李列传》将身体残疾转化为叙事发动机。侏儒主角只有一米多点儿,这一生理细节被王昆转化为战术优势。当主流叙事习惯塑造高大威武的英雄时,王昆却证明:抗战的伟力恰恰存在于身体的缺陷之中。
《东山上,西湖里》以淮北平原的西湖村为叙事坐标,编织出一幅跨越半个世纪的时空图谱。王家深宅里埋藏的银圆,在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建设的历史褶皱中不断被叩击,最终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显露出其寓言本质。这部作品通过对财富迷局的解构,完成了对权力、欲望祛魅的过程,在虚实相生的叙事中,构建起关于历史与人性的深刻隐喻。“东山上,西湖里”就像一个藏宝谜题,构成贯穿整个叙事的核心悬念。这个谜题在不同历史阶段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对日伪军来说,这是战略物资;对土匪来说,这是暴富密码;对国共双方来说是战争资本;对新中国来说是建设储备。王家大院地底存放的银圆,实则是各方势力欲望的镜像投射。王朝宗至死守护的秘密,在杜金宝手中演变为改河道、拆民宅的荒唐工程,最终揭示的不仅是物理空间的藏宝夹层,更是权力异化的精神病灶。当“东山上,西湖里”的谜底在机械轰鸣中揭晓,这个困扰半个世纪的财富谜题终于完成自我解构。锡壶中的银圆在阳光下闪烁,既是对贪婪欲望的终极嘲讽,也是对历史真相的诗意隐喻。王传仁将专利奖金回报乡里的选择,标志着物质财富向精神价值的转化。
当我们在《逊克河秘事》的冰晶里看见人性的闪光,在《刺客李列传》的畸形身躯中发现精神的伟岸,在《九龙溪静静流》中感受信仰的回归,在《东山上,西湖里》中完成对财富、欲望的祛魅,就理解了作家真正的抱负:他们不是在复述历史,而是在锻造认识历史的新的感官。这或许就是抗战文学在当下的最高使命——不仅要记住过去,更要教会未来如何记忆。
(供稿:张丽霞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