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的废墟上重燃太阳——《太阳熄灭》的伦理书写

时潇含(青年作家,福田区作协副主席) | 2025-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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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岑叶明的科幻小说《太阳熄灭》中,末世的浩瀚背景和文明的危机成为故事的外壳,而家庭的裂痕与重建、伦理的挣扎才是故事的灵魂。作者通过四组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映射出在极端环境中家庭制度的变形,个体情感与集体命运的冲突,以及现代社会伦理观念的撕裂。这部小说不仅是对未来人类生存的技术想象,更是一次深刻的文化伦理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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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庭伦理的现代性断裂:从“亲缘秩序”到“功能理性”的变形

在现代性社会中,家庭不再只是情感的庇护所,更被功能化为社会结构中的最小单位,承载着教育、抚育、社会化等任务。在现代性的浪潮中,社会关系愈发呈现出“液态化”的特征——正如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所指出的,传统稳定的人际结构正在被不断流动、不确定、可替代的关系形态所取代。在这样的语境下,家庭这一曾被视为“坚固堡垒”的伦理核心也遭遇了裂变与松动。血缘不再意味着永恒的羁绊,亲情的纽带变得可断、可续、可重构。个体如液体般游移于情感与责任之间,父母与子女、夫妻与兄弟的伦理联系,在技术、权力与个体欲望的交错中逐渐失去了原本的稳定性与神圣性。在《太阳熄灭》中,这种液态关系的伦理隐喻被具体化为父子反目、母女疏离、家族解构与认同重建的诸多情节:亲情不再是天然的庇护所,而是一场需要反复确认与抉择的情感“工程”。那些在末日图景中穿梭的人物,无不在液化的世界中艰难地重建人与人的依附关系,从“被抛弃”到“选择性连接”,家庭伦理不再是静态的,而是流动、脆弱而充满张力的。

岑木木对母亲的深切眷恋,是他最初放弃前往太阳城机会,选择留在地球的核心动力。在表层叙事中,这是一个子女对病重母亲的守护行为;但在更深层的文化语义上,这种对亲情的执著体现出一种对传统家庭伦理的情感回溯与捍卫。母亲罹患的“冰寒症”,其命名本身便携带着象征隐喻:它冻结的不仅是血液与身体,更凝固了亲情的温度。在一个人际关系日益“液态化”的时代,亲情本应是社会流动性中的稳定锚点,但在《太阳熄灭》的末世设定中,它也沦为失温的边角记忆。这种“冷却”的伦理图景,呼应了当代社会中家庭结构的瓦解与亲情的边缘化。在一个制度崇高却人情疏离的世界中,岑木木仍然试图以个体情感对抗宏大叙事的侵蚀。他的行为是一种对家庭伦理价值的逆流守望,亦是一种面对末日秩序中的抵抗姿态。

与此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岑木木与父亲之间错位而重构的关系。岑木木对父亲的离弃深感怨恨,将其视作家庭解体的元凶;但在最终发现,父亲竟是地球隐秘计划中的“被牺牲者”与布棋人。他以“负面角色”的身份完成了“地火计划”的推进,其离去不再是伦理失责,而是国家系统中“理性牺牲”的工具。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描述的工具理性支配下的现代社会:道德情感让位于系统运转中的“为了大义牺牲小我”,个体在制度中成为被功能化的部件。父亲的“冷酷”不是出于道德崩坏,而是选择的体现。在这一伦理结构中,亲情的瓦解并非出于情感的消解,而是因其被更高层级的技术理性与政治体制所整合、挪用与牺牲。制度对个体伦理的冷酷收编,揭示出家庭关系如何在现代性的重压下被结构性解构——传统家庭伦理中的温情、责任与牺牲,正在被功能性、可替代性与战略性所取代。

二、反伦理的伦理:在家庭崩塌之后重构道德责任

相较于岑木木对传统家庭伦理的坚守,赵芽的成长背景则展现了一个反伦理结构的极端样态。她的母亲沉迷赌博,家庭功能彻底瓦解,成为一个去伦理化社会中的缩影性存在。在这个家庭中,伦理纽带不仅被松绑,更被彻底剥夺,家庭已不再是情感庇护所,而成为赵芽生命中创伤的源点。她为此选择与母亲彻底断裂,切除情感根系,毅然奔赴太阳城,试图通过彻底的空间脱离来摆脱身份阴影。这是一种典型的“负伦理选择”——不是不道德,而是拒绝在失效的伦理结构中继续索取与耗损。

然而,真正动人的转折并不发生在她逃离家庭的那一刻,而在母亲去世、留下记忆碎片之后。这一“残留记忆”成为伦理的幽灵式回返,如伊曼纽尔·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所言,“他者的面容”并不以清晰、即时的姿态显现,而常常在不可预期的时刻,以幽微迟到的方式唤起伦理责任。赵芽的伦理觉醒正是这种“延迟伦理”的具体体现:她母亲未曾在生前履行传统母职角色,但在死亡临近时那一点微弱的情感残响,反而构成了伦理召唤的起点。这种伦理不是建立在“母爱”或“血缘纽带”的稳固基础上,而是源自对一个“崩坏世界”中他者之苦的深切感知。赵芽之所以最终返回地球,加入“人造太阳”的科研计划,并非是传统意义上对家庭的赎罪或修补,而是在全球性灾难面前,自觉承担起个体对整个人类共同体的责任。这标志着一种从私人伦理向宏观伦理、从血缘结构向命运共同体的伦理跃迁。

在这个意义上,赵芽的行为可被视为一种“文化伦理的返乡”——既是对家庭伦理废墟的批判超越,也是对现代性社会中伦理断裂的深度修复。她以一种诗性的姿态回应了伦理困境,在道德荒原上重新书写“人如何成为人”的命题。这种选择,不再是对某个具体他者的道德回应,而是对整个人类在冰冷技术世界中的未来处境的一次温情抗辩。

三、父权的阴影与牺牲:王真我与林小响的伦理困境

《太阳熄灭》中对父权的处理表现出深刻的复杂性和多维性,反映了权力、伦理与身份认同之间的纠缠。首先,王真我与其父亲的关系不仅是传统父权权威与子代反抗的冲突,更是一场关于权力运作方式和伦理承担的辩证。父亲作为冷酷的政治博弈者,他的“牺牲”并非单纯的自我毁灭,而是战略性的权力布局。通过“地火计划”的策动及其后的自杀,他完成了对权力最隐秘的操控——不以暴力的直接显现,而以隐忍与身后牺牲的方式维系统治。更重要的是,这种“牺牲”反映出父权权威的悖论:它既是压制的象征,也是家族与政治共同体守护的载体。父亲的死亡成为一种象征性的仪式,既封锁了真相,也为王真我构建了一个复杂的伦理负担。王真我表面上对父亲充满仇恨,实际上蕴含对父权结构的深刻认知与无奈接受。他从“受害者”的身份,转向“承担者”的角色,不仅是个人心理的转型,更是一种认同的重塑。此转型过程体现了权力伦理的再生产,即旧有的父权权力通过新一代主体的内部化而得以延续。王真我的“领悟”是对权力游戏规则的掌握,同时也意味着他对父权权威的某种认可与继承,暗示权力结构的循环与再生。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小响与戴雷德的关系,这里父权呈现出极端的疏离和断裂。戴雷德迟迟才出现在林小响的生命中,对林小响的母亲一无所知。林小响的身份认同完全建立在权力与血统的交换逻辑中,他“作为戴雷德的儿子”的身份,是一种社会资源和军权晋升的资本。然而,林小响最终的主动“弃父”则突破了这一既定权力血缘链条,表达了对生物父权的叛逆。他选择地球与岑木木,不仅是情感与身份的重构,更是伦理自由的彰显。这种“弃父”的选择具有高度文化象征意义:它是对“良知伦理”高于“权力血缘”的坚定回应,是对“伦理自由”的一次实践。

四、家庭伦理的文化意蕴:在太阳熄灭中重新点燃文明火种

《太阳熄灭》以末日为背景,把家庭关系推向了极端状态:它不再是温情的避风港,而成为一面映照人类伦理危机的镜子。在灾难逼近的时刻,主人公反复感叹:父辈留下的创伤,比太阳熄灭还要冷酷。小说没有将家庭当作天然存在的社会单元,而是将它安置在科技崩塌与道德空洞的交汇点上,让它成为探问“人在终极困境中如何认知、承担与选择伦理”的试验场。在这个冷却的世界中,家庭的意义被剥离了惯有的温情滤镜,转而显露出它的复杂性与不稳定性。小说中的家庭,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而是一种必须在崩塌中重建、在混乱中确认的伦理实践。科技带来生存的危机,制度带来冷漠的秩序,而真正考验人性的,是在这一切之后,人是否还能选择爱、原谅与责任。因此,家庭伦理在《太阳熄灭》中不只是推动情节的工具,而是一场关于现代人如何面对文化失温、价值塌陷的深度拷问。

(供稿:王茜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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