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乡土,一颗素心——庞惊涛散文集《云上》的情怀价值

龚莹莹 |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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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即素愿本心,意指“淳朴而真诚的痴情”,是天真未散的人性和天性。《文心雕龙》强调史家应当保持“素心”才能客观记录历史。只因赤忱未泯,才不为繁华而迷乱,也不因境遇易改而失色。作家庞惊涛新著《云上》(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9月)正是基于类似的无垢之心完成的散文作品。全书分四辑,以理趣随笔感悟世态人情,微观史志解构宏大叙事,呈现了情怀考古的特质。作者创作的初衷是感怀乡土故园中渐次消散的旧物件,想执着地守护“旧”传统的文化价值,用他的话说,是“为了让你或者你们知道,曾经有人,这样‘旧’地活过一生”。所谓云上云栖阁,栖云栖素心,文本在情绪的传导过程中逐步叠加,形成了“守旧”的文化自觉,且因主动选择并报之以未泯的赤忱。因此,不妨把《云上》看成庞惊涛的精神场域,既为消失的旧物提供安枕之所,也为拙朴淳厚的文化本心构筑存续空间。

一、乡土为根:成就农耕文明与情怀存续的可能

《云上》开篇就在《老屋记》中悄然植入了榆树的意象,锚定精神故乡的根脉,并多次出现在《牛年六记》《百年一瞬》等篇幅里。《老屋记》借住所嬗变隐喻地理故乡的流转,表达“终焉老屋”,“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乡土夙愿。《夏夜晒坝》可视为《老屋记》“院子”篇的延展,集体情怀在这里狂欢也在这里消逝,农耕社会特有的情感模式不仅提供温馨的宣泄,也对冲突产生缓冲作用。《百年一瞬》的格局宏大些,然将家族叙事投射在桅杆、大烟、木箱和算盘这些老物件上,就重构了时间的跨度。考古式的情绪随着历史进程而迭代,求真的过程就在情感中得以温融,成为梳理和疗愈。《牛年六记》以明代陈继儒为袁可立家庙所撰的碑文为记,勾勒归隐田园、耕读传家的理想图景。而事实上,从人畜关联的两次生产,到耕牛分配的分歧及老牛葬身于人腹等事件我们发现,农耕文明的记忆里除了持续增益的充盈,也有人性的考量和真实。

情怀的载体可以是事件,也可以是物件,就像食物既连接个体,也承载集体记忆的诸般情形。《苕食记》里的“苕”指红苕,四川方言有土气的意思。书中描述的胆水豆腐、魔芋、红苕粉都是乡土风味,和《安仁轻食记》里的油豆腐、醪糟、绿豆花并没有本质区别。食物所赋予的情绪价值经过时间沉淀变成味觉记忆,形成离乡者对故园的感情归依。《莹白的与黝黑的》则昭示:我们怀念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那个在艰难岁月里,能用双手将黝黑转化为莹白的人。《食野之“坪”》也叫悟道食野坪,这里的文字蕴涵着消费时代缺失的情感温度和对真实野性的感知。“食野”并非采摘或品尝,像山体敞开危崖,袒露自己未被规训的精神坪地,才算真正的食野。

诸多情绪在书页中堆积、沉淀,不断迭代,表情众生,成就了《云上》情怀存续的可能性。

二、素心为本:书写传统文化与情感守护的意义

《云上白鹭》有点睛之笔。入世沾染污浊后保持自净能力,这是人类精神脱困的出口,也是自然中的白鹭以文学的名义被置于秋田当中的真正涵义。“知黑守白”的神性光辉,直指纯洁的真谛,也让这篇文章超越生态书写的范畴,指出人类不必也不能回归白鹭般的绝对纯洁,但必须学会在浊世中守护那片云上的精神栖地。《冬至,为一只羊招魂》篇幅简短,行文轻逸,消解着沉重的主题,由于颠覆了传统叙事的英雄视角,读者能在不经意间窥见人类中心主义的本质伪善。事实上,人们越是清醒地意识到饮食暴力,越难摆脱与之共谋的处境,此时所谓“素心”,绝非单纯的心绪,而是通过某种“旧”的生存姿态,构成对情感异化的持续抵抗。《酱哥儿》挑战了情感救赎的可能。该文虽写宠物,却超越宠物叙事,成为都市情感状态的寓言式书写。所有情节,都不乏对生命伦理的现代反思。豪华猫笼象征文明对天性的压抑及其最终失效;酱猫反复出走,教会我们如何接纳情感关系中的不确定性;酱猫和渣猫虐恋,喻示原始生命力对驯化生命恒久的致命吸引。这些超越物种的智慧,在《雪芙蓉》中也有体现。该文重构花性,为了向理性的生命致敬,表达奇迹并非来自对抗,而源于争取重新阐释规则的可能性。《寻桂记》也写花,写现代人的情绪困境。“假的永远无法代替真的”,这是文化守护的意义,也是文章深刻的价值所在。

文化守护,目标在人也终将落实到人。《亲邻与清邻》探讨传统文化及历史居住模式对现代情感的影响时,其归宿就在于人。文中对“亲邻”向“清邻”转向的剖析启发人们应该如何面对伦理的变化。《启蒙》写儿子对父亲的理解、宽容、接受和爱,以及父子关系超越亲情的欣赏。《作为父亲》则转换身份,呈现父亲在幸福、骄傲、心酸、惭愧以及青春迷雾般诸多情绪中困顿,历经无奈、自责和绝望后,坚定地完成对父职的认知。他既没有传统父亲的权威,又无法像理想父亲般完美,只能在自我怀疑与笨拙尝试中,进行这场不能毕业的终身实习。

结合《老屋记》和《启蒙》,审视《我和父亲的“战争”》一文,父子的权力博弈与和解之路将更为清晰。从日常习惯的分歧到价值观冲突导致关系断裂,和解开始于情感层面的共鸣,体认父亲孤儿的身世,理解衰老,由此获得文学的救赎,弥补了关系中缺乏的风趣、幽默和调侃。《三斤胡豆》对当代社会的情感症候作了诊断。《山上的母亲》书写沉实。因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出走,找寻过程中,读者的情绪跟随回忆不断膨胀始终焦灼,直到在山沟里找到母亲才破解。“母亲游丝一般的气息,嘴里含着一颗颗还没成熟的山花椒。她的裤兜里,也是她摘下来的山花椒。”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化书写,情感守护的意义却在此刻得以显现。这些因文字抚慰而得以平复的感受,也是《云上》守护的“旧”传统的价值。

三、文化为脉:讲述书院精神与民俗非遗的传承

传统中国的文脉传承,书院曾因化育之功被读书人珍视。书院复兴,时代何为,这个设问由南池书院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资做出了回答。《南池师友琐忆》也因此洋溢着青春的快意。回忆从碧大爷开始,罗长青老师眼中的光芒热度,张方圆老师的方圆之道,文学津梁胥清廉老师,校园诗人春平、美术学生任云,心仪国学的吴发科等,才华横溢的师友就是对书院精神最好的传承。《去潜溪书院》则采用了文化乡愁与精神对话的方式阐释书院精神,充满敬畏与向往,失落和惊喜。

非物质文化是人类文化中最具活力的形态,在现代社会中的传承性由《良扇志》充分阐述。该文开篇就有叙事感,中间还蕴藏了诸多精巧构思。例如文本编排与题记的呼应,潮与江对应“地有气”,山与竹对应“材有美”,纸墨技艺对“工有巧”,最后神来一笔“天有时”成就德阳潮扇的非遗传奇。扇的流转也构建了游丝般若隐若现的情绪网络,即包善城的失意造成黄辉庭的遗憾,却成就了李宝成的执著;李宝成对“技不传外姓”忌讳不以为然给了杨功源依附的机会,最后才有杨占勇承袭衣钵。文本的情感考量看似漫不经心却遵循自然天道,同时强化了非遗文化的内生实力。《十四夜》的叙述呈现着斑驳的质感,情绪因克制愈显深刻。少年的纠葛和成人的怨怼都在十四夜和解,通过节俗仪式完成了表达。《花夜》轰轰烈烈。这项起于茂汶羌地的婚俗和《十四夜》互文,还在文本中呼应刘三姐的对歌传统。民俗礼仪被集体所共鸣,以情感流动的方式印证“文化的衍绎实在是不输政治民生”的结论。《金川的颜色》同样轰轰烈烈。色彩成了地域的表达方式,情绪也不再是被动感受的结果。例如,梨花主体的白需要红色陪衬,就是主客体相互驯化的动态过程。各种情绪在颜色中交织,勾连《古驿新桥》的现实之美在桥梁间回荡。同样的,古与新、俗与雅,主次高下,分庭抗礼,个体情感通过桥梁转化为城市的情感,最终孕育了此刻的深刻觉知和对永恒的温柔野心。

《云上》作为精神栖息地,通过对乡土记忆、人情风物和文化传承的书写,构建一座守护传统的精神场域。但文化认同还需要时间沉淀,存续于口耳相传而非勒石而铭的石碑,于是,最后的情怀都凝落在《凡人之碑》这篇文章里。

通览全书,因其精神底色追求淳朴真诚,个别段落可能会出现文体争议,例如行文中直接引用对话的方式,《去潜溪书院》中安洪德的自叙等。或为文辞之美牺牲地理真实,如“夹江纸顺水而来(《良扇志》)”,夹江地处德阳西南,乘势而来,顺风而来都可以,却无法“顺水而来”。另有急于输出导致书生意气,如《甘蔗哲学新说》,技术进步改变生活的话题与钱钟书“迟食颐愈朵”的哲学态度,在同一篇文章里产生了抵触与撕扯。

诚然,素心之要重在实事求是,但云上之轻妙在举重若轻。无论如何,此类篇幅占据文本的比例极小,丝毫未损《云上》的质地。它所捕捉的私人记忆在完成文化认同的同时,沉淀为集体的文化记忆,还创新性地继承传统,启发人们用疏离和善意抵御伦理异化,凭素心守榆对抗精神焦虑。一言以概之:《云上》传递的情怀不仅为消逝的农耕文明构建了情感档案,更为现代生活提供了反思坐标,提醒人们守护乡土记忆绝非简单的复刻,更需审视文明进程中的情感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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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

庞惊涛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5年9月

(供稿:张丽霞 一审:戴佳运 二审:陈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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