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的旋律

——《琴人》书评
子安 |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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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月份,杨岚来通时,我恰巧陪爱人回奉节省亲,因此错过了与他见面的机会。直到一周前,开始翻阅他的新书,这个未曾见面的琴人,却又像是一位知交故旧。我们久别重逢,听他讲起这些年的往事。

立封

《琴人》杨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3月版/49.80元

山居吟

“找一座山呆着,学古琴。”(P47)

当然这只是杨岚18岁离家时,心里隐藏的愿望。这样的决定,无关乎中国传统里用文学艺术描摹的想像世界有如何大的魅力。况且相较于“闭门而归隐”,旧式文人更渴望“开门而出仕”。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少年美好的梦。跟他逃学时,在午后阳光的田野里无数蒸腾、消散的梦想一样。

我不太了解许多人口中的“摇滚精神”为何。我更认同的是时代精神造就了摇滚乐,而不是摇滚乐自己产生了精神。即便杨岚最终卖掉了吉他,但不得不承认,反叛、自由不妥协、质疑传统和权威等等这些被按在摇滚乐头上的精神,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这样想来, “找一座山呆着,学古琴”,与嵇中散“顾日影而弹琴”、庄子“宁生而曳尾涂中”一样,不都是很“摇滚”的事吗?

只不过浪漫理想与荒诞现实总是互相纠葛,人生被两者拉扯,就会有痛苦。但总有人会被寻找诗意世界的冲动带着横冲直撞,即便在安稳于现实的人眼里,他们已经遍体鳞伤。

年轻的少年怀着梦想与憧憬、迷茫与期待,行走在古老的洛阳。就像诗人的月亮,困于书斋的文人的马,琴引导着他感受这一切,感受世界分离与聚合的张力。

樵歌

“声音就是声音,它以自己的方式发生在两块木片间,振动、扩散,声音成了音乐,被人感受,然后提醒人们去想象那渺无崖涘的茫茫太古。”(P111)

大概的是十年前,大学尚未毕业,我网购了一套斫琴工具,趁着在外做木工活的姨父回家过年,二人共同完成了第一张琴的木胚。不过寒假实在太短,开学后便带着未完成的琴返回南京。最后灰胎和髹漆同样完成于校外租住的公寓阳台。类似的经历,让我在文字间感受到时空的交织错乱,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只是年轻时当过兵并同样热爱文艺的父亲,如今默默支持着我的工作,作者的父亲却没有来得及听到他的琴声。

对父亲的回忆,杨岚似乎显得平淡而克制,但这样的叙述更让人动容。这让我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直接的情绪渲染与情感冲击被淡化,事件本身就足以唤起读者的精神共鸣。最终那个身在兵旅却想去寻找仙乡的少年,把他浪漫的情怀,顺延到了另一个少年身上。这或许是父亲留给儿子最珍贵的礼物。

回过头来再聊聊斫琴,无论历史文本中诸如“琴有四美:良材、善斫、妙指、正心”的论调,还是具体而微到工序复杂的技艺本身。相比于此类可以通过看书或者实际操作来获取的经验。作者更沉浸于当下在做的事情本身所带来的乐趣。就像他喜欢夜里斫琴,把一块杉木锯开,用斧头劈出琴形;再拿刨子与锉子修整细节……他在夜里不停地干,聆听木头发出的体贴的声音。

传称唐代雷威作琴,在大风雪之日酣饮,然后身披蓑笠独往峨眉山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一如作者放下工具,胡乱选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然后往高处走去。或是离开路,往树林里钻,到无处可走时再回。

远栖云峤,斧斤入林,樵歌一响就是千年。

沉思的旋律

“沉思的内容总是人生的大题,因而常常无果而终。绵绵不尽的思绪萦绕于脑海,沉堕于心灵深处……思想者在这个过程中感知劳累、痛苦、快乐,而智慧,亦终为思者呈现。”

这段文字,算是成公亮先生为其作品《沉思的旋律》所作的解题。因为这首曲子,杨岚踏上了自己的印度之旅,在那个将苏菲派从波斯传递到印度的圣人之陵前坐了三天。那段时间,他正处在对古琴“丧失兴趣“的阶段,正如他自己所说:“想清零,再回到零度的古琴。”

而前一年,成先生化成天上自由的风筝,离我们远去。

成先生创作过一组佛教题材的作品《袍修罗兰》。严格来说,只是借用了佛教的一些相关的词汇,更多地还是他自己的音乐语言。但这些曲子中,又分明听到了他自己的不同面向。这样想来,却也能靠得上“即心即佛”的说辞。同样在书里,禅宗思想对作者的影响也贯穿始终。正如沩山答仰山说,日中一食,夜中一寝,今夏便不虚过,弹琴时,他也只是弹琴。

“我们总会认为古琴应该是某个特定的样子,可谁在定义古琴?又是谁在弹琴?”这是作者的沉思。成先生所说人生之大题,作者至少已经找到了现阶段的答案。

这本是个开放式命题,跑不跑题又何关紧要呢?

关于“琴人”

“琴就像一个通道,把所有的感受、每一个片刻的现在串联在一起。我终于可以离开理性分析,而完全沉浸其中,这是我独享的幸福。如果我有一个什么身份的话,我想是琴人。” (P227)

按字面意思解释,“琴人”是指专擅琴乐之人。这个称谓,无论是自称还是他称,放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探讨,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先秦时期宫廷音乐家的社会地位较高,甚至可以有对高层政治的发言权;魏晋南北朝时期,贵族也往往会把音乐,尤其是古琴音乐,当成必备的文化修养。但随着贵族文化逐渐消亡,专擅琴乐之人失去了社会地位和文化话语权。因此近古时代的主流知识分子只是把古琴作为标榜自己文人身份的雅趣之一。即使是精通琴乐的那些琴谱编纂者,他们自己亦极力摆脱“乐工”之嫌,相比于“琴人”,他们更乐闻自己被王公贵族称为“子”、“士”、“生”或“师”、“友”、“兄”。此类客套尊敬之语,在诸多琴谱的赠序落款中比比皆是。

直至近代革故鼎新,原来的历史语境发生了质的变化,“琴人”的称谓才普及开来,并成为操缦者惯用的互称或自称。例如张子谦先生的《操缦琐记》中记到:“凡会琴、抚琴、习琴、访琴诸端,事无大小,咸笔之于册,以志不忘。所冀吾琴人终不散,琴事终不衰。”查阜西在编订历代操琴之士的名录时,亦不像前代琴谱言称“历代圣贤”,而直接命名以《历代琴人传》。

写至此,忽然想到如果作者看到我费劲心思解释书题,大概会揶揄我“愚痴凡夫,随名相流”吧。

在杨岚心里,琴不是一个可以用职业或兴趣描述的对象,而是嵌进他的生活乃至生命。

此刻

“音乐是我们感性世界中幽微而又显著的部分,它不可见,如果你聆听,它无处不在。”(P140)

回到开头与老友叙旧的画面,我们的思绪飘过贵州山里的梓树枝头、洛河上的洲渚、雁村的竹林和拉贾斯坦的湖畔;也飘过嵇中散的刑场、臞仙的书斋、猿啸青萝上的往来拂滚和落满绣红杉叶的枯井栏……

正值春节,窗外传来水绘园中喜庆的歌谣,然后游人的欢声、城郊的爆竹尽皆入耳,我们相视一笑,沉默不语,感受热闹的此刻。


作者:子安,自由琴人,师从马杰先生,受陈长林、戴晓莲、姚公白、李孔元诸先生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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