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接受一场久违的审美洗礼,这是阅读曹白沙的感觉。《放佚的卮言》以其盛大、雍容和深刻所构筑的空灵和声,荡气回肠,澎拜激越,直抵灵魂深处。曾有学人归纳中国文学的四大主题:死亡、爱情、隐逸、思乡。《放佚的卮言》自然包含,但不仅仅具有这些,或者说这本诗集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我们对诗的认知,所有的意象都融汇了爱、睿智、平实、自然、神性,比如爱,“最好是保持好距离”“必要时还能拉上一把”(《游泳》);或浪漫,“他抖一抖绳子/水面上匀速传递着金色的闪光/他望一望远山重叠把逐渐加深的暮色丢在身后/把橹声荡进了云天”(《渔父》);或思乡,“我的村子有时小得可怜……/这是潦倒不堪的村子/这是不着边际的村子”(《黄叶村》)。然而更令人震撼的,或许是诗集的字里行间弥漫着触手可及的空灵之美。
《放佚的卮言》是当代诗坛的一个重要收获。如所周知,中国文化缺乏叩问灵魂的资源,与拥有宗教背景的西方文学相比,中国数千年的文学显示出一个根本空缺,我们迫切需要的工作,就是探讨文学的死亡维度与灵魂深度,探讨它们与文学的密切关系。这一点在《放佚的卮言》有了明确的回答。诗人认为死亡“本来是个常事儿”(《惊逝》),诗人将“死亡”放在某种动态中给予了充分的审美观照,以“雪止则死”告诫生命不息(《雪恨》),通过观察“大雪飞舞/体解的过程很壮观”(《雪解》)来诠释“毁灭”(《雪余》),“每一个部位都在腐烂/在使用越来越弱的听力/直到耳朵里/都灌满了枯枝败叶”(《秋雨》)。由此生发处“命运短促/未及哀怨/旋又望风而散”(《山鬼》)之慨叹。
然而在诗人那里,惯常的死亡并不是终结,还有希望在,“需要下一个饱满的睡眠/而苏醒将一次次地遍及全身”(《春困》)。人生即使有太多痛苦磨难,但总“可以盘活”,“有的是回旋余地”,接下来能够看到、听到的“仍是人间的消息”(《小溪》)。有趣的是,诗人藉火寓意,以对火尤其关注将审美意义上的“死亡”推向一个全新的境界:“一个关于少年与火的传说/流传在风里”(《放火的少年》),甚至火完全可以成为一种背景,“有一场火/燃烧着/有人在火里进进出出”(《远火》)。如此,我们看到,“死亡”的意义应该是有火的热烈和纯粹的,唯其如此,才能得到升华。“他何止是抓住了火/他在抓住火的同时/也被光芒无穷地击中了”(《玩火者》),进而以火照亮,以火启迪(《枯树赋》);“因为死亡/是人人的未来/但凡想未来者/未来就会把光明/回照给他”(《未来》);“如此照耀着自己/完成最后的熄灭”(《鬼火》)。诗人相信,“火”不啻毁灭,更是一种重塑的力量,是新的希望之所在(《木柴的箴言》《早春》)。
但丁在《致斯加拉夫亲王书》中曾谈到,诗有字面的、寓言的、哲理的、秘奥的4种意义,认为“通过文字得到的是一种意义,而通过文字所表示的事物本身所得到的则是另一种意义。前一种意义可以叫做字面的意义,而第二种意义则可称为譬如的、或者神秘的意义”。《放佚的卮言》以凡常的意象,对此作了很好的注脚。比如独立特行的追求只为梦想,“漂泊了一生……去的是梦里的江南”(《江南》),而为了梦想之实现就必须坚韧、矢志不渝(《壁僧》),还有“经验和记忆被一再唤醒/不断有新的体验呈出/而它迎上去”(《宿鸟》)。
诗集中,涉及最多的是自然现象,达60余处,其中涉“雪”者更是逾30处,而“火”占7处;其他涉及植物逾18处,动物(含禽类、虫类)逾15处,历史人物逾13处,器物如灯有10处之多。这些文字既有“字面的意义”,也有“譬如的、或神秘的意义”:“当我倦怠了我的高远/我的美就开始了”(《雪雅》),“恃此风流/自然放荡/……人污我以色/我还人以天”(《雪恃》),现实中清规戒律般的约束太多,消解了自由(《冒犯》),需要通过自我放逐来实现(《轻蔑》《夏》《瞽叟集》《落日九首》),“时刻准备着在任何一个远方浪掷形骸”(《远游》)。
诗人推崇“只纳而不取”的镜子(《镜子》),“因为你曾斟满过/你才如此空虚”(《秋》),或许生命的真谛在于“打破了/彼此的界限”(《春雨》),彻底放下世俗的困扰,“从地心取来火/把文明向世人彰显”(《木》)。曹白沙似乎漫不经心之间,把自己的诗学追求天女散花般挥洒下来,并以空灵之美聚焦(《草的节奏》《山与人》《南山》《雪》),至臻某种哲学境界,正如“一艘夜行船静悄悄从你脑海中驶过/你感到了它的全部重量”(《夜行船》),“阳光想必穿过了我的头颅/我的思维的图像清晰可见”(《嵇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