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虽然《论语》影响力远远超过中国历史上其他任何典籍，但并不是说孔子的所有话都被人们接纳了。

孔子说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提到的“鬼”，应当同时包括神与鬼。神，自然好理解一点，那是高于常人的超自然力量、超世俗权威存在，通常被定义为人类世俗社会的保护者。而鬼，被认为是已经死去的人，可能以某种阴影、迷雾等方式出现。

对于神鬼尤其是鬼的恐惧，其实贯穿了古代中国以及古代其他任何文明的所有时期。当代华裔地理学家、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段义孚（1930-2022）在《恐惧景观》一书中指出，人之所以怕鬼，其实根源在于人对未知和怪异的事物充满忧惧。

换言之，不但是神秘化的鬼神，只要环境中的任何神秘力量都可能被认为是有害的。神，对于人有益，提供保护，对应的强大力量就是“魔”；而人们祭祀怀缅祖先，以及各种逝去的英雄，并不担心他们、她们存在作祟的可能，反之，就是对于人有害的鬼。这也是为什么在社会关系中，有时，一些人会被其他人不无忧惧地称之为魔鬼。

《恐惧景观》书中列举了多个文明对鬼、女巫的认知，两者关联越紧密，往往就是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越显著。也就是说，对于死亡的恐惧超过一个危险的阈值，就会支配人们难以抑制对于与死亡有关的一切要素和人的忧惧、不安与排斥，从而以很不理性的方式来消灭可以让人联系到这种忧惧、不安与排斥的物品和人。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种类型的恐惧只可能出现在一些人口规模很低的原始型部落，或者科技普及水平很低的偏远地区。但实际上，2020-2022年全球性的新冠病毒疫情期间，包括科技化、文明化程度很高的国家和特大城市，人们在未知风险面前所表现出的恐惧，以及因此采取的各种过度反应举措，其实也正是这本书提到的这种类型的恐惧反应。

正如前面所谈到的那样，中国为代表的很多国家，人们敬奉、祭奠自己的祖先。甚至而言，中国古代很多王朝的开创者往往也会宣扬神话传说人物与王朝皇室存在血统关系，从而使得祖先神崇拜变得更为确定不移。祖先（神）一般被认为会庇佑自己的后辈，但这就随之产生一个很可能难以自洽的问题，那就是一些非常认真敬奉、祭奠祖先（神）的家族、家庭和个人，也会遇到厄运。所以，为此而生的灵活性解释就出现了，也就是竭力在被认为没有受到祖先（神）庇护的人或家庭、家族中的行为中去寻找证据，承认一些做法可能引发了反向的连带后果引发了伤害。

这也意味着，祖先（神）既能带来庇佑，也能带来伤害。随之，一些夭折的婴儿和小孩，非正常死亡的人员，也会被认为对于人们（包括过去的亲人）有害，为此，人们会修建神庙来予以安抚。很显然，传统文化、传统民居建筑中，就包括恐惧及其激发、带动建成的很多建筑。

鬼故事依然是当代文学、民间故事中的重要题材。《恐惧景观》书中探究了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们真的相信鬼故事吗？依照心理学原则，一个人自己想象中的事情，重复多次，很可能就会信以为真。这是一种解释。但更广泛意义上的解释恐怕是，哪怕在科学技术昌明的当代社会，人们对于超自然层面的恐惧其实没有消失，甚至可以说没有减少。在无法动用已有常识、知识与阅历要素对于新问题予以良好解释时，很多人倾向于援引超自然层面的恐惧、威胁。

所以，在非常发达的超大城市、国际化大都市，也有大量的建筑空间、功能空间用于安抚人们的各种恐惧、不安与焦躁。这其中就包含祛除超自然层面恐惧。

但城市尤其是大城市，人们所可能感知到的恐惧，其实绝不仅仅，或者说并不首先表现在超自然层面恐惧上，而是现实的、确信由人实施的恐惧。从古至今，多数城市的夜晚生活都是不安宁的，市政治安力量总是有限的，尤其是那些密集交错的街巷更是增强了作奸犯科者的预设力量。

其他恐惧还表现为，城市里人口密集带来的传染病扩散危机。无论科学家和医生如何准确地阐释已知疾病、细菌、病毒的传播路径，如前所述，人们对于这些威胁的态度往往是两极化的，从一开始的拒绝理解、响应、配合，到突然发生信心崩塌，开始高度恐惧，甚至激烈排斥已确证不会扩大疾病传播或显著增大风险的人和物。

书名：《恐惧景观》

作者：（美）段义孚

译者：徐文宁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