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复过，白日忽相催”，诗歌是迷楼，也是青春的守夜星。

读一首诗，既是与公众经验交流，也是在进入私人的领地。诗歌是冰船，裹挟着社会惯性和个人的潜意识。经历了百余年发展，中国新诗探索了无数条路径。新诗可以赓续古典传统，也可以书写现代性的困惑。诗歌是语言的“魔术”，诗歌可以在跨文体实验的起因和叙事中展开，也可以在闻一多的构想当中，借哲学、剧场、图轴展开。诗歌凝萃了所有的语言程式，收束语言的张力，有时又击碎所有的语言框架，轻松地迈出自己的步伐。

樱花诗赛由武汉大学主办，每年优秀的大学生诗人中从比赛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国诗歌创作的“后浪”。为纪念樱花诗赛创立四十周年，《诗刊》主编李少君和武汉大学校友陈作涛共同主编了诗集《青春比樱花更美》。诗集集结了“全国大学生樱花诗歌邀请赛”的获奖诗歌，收录了李阿龙、陈陈相因、陈翔、程川、丁鹏、付炜、康承佳、莱明、李啸洋、刘阳鹤、刘雨晴、罗曼、吕周杭、马骥文、砂丁、周幼安、述川、苏仁聪、王家铭、王子瓜、徐晓、童作焉、左手、陈航、曹僧、张勇敢、赵琳、姜巫等28位青年诗人的诗作。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叙事便被引入新诗创作，获得了正典之位，由此改变了八十年代诗歌的抒情范式。风景旅行、故乡都市、传统当下、情感生活，成为青年诗人集中书写的内容。康承佳的《布谷鸟》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写母亲、祖父、中年。“我们”一词成为流动的隐喻，浓缩了中国城乡、男女、代际等。刘雨晴的《我们在光明的眼睛里滑滑梯》采用“我与你”的对话体的写法，以独白的形式拟想爱情与亲情。《致十二岁的朱梅枝》写出了女性从十二岁到七十四岁的一生。砂丁的《郊区生活》擅长以隐匿的指称，书写都市灵魂的日常面向。纹身歌手、戏水的人、春寒里的散步所见、远足旅行、野游经验都包裹在长句中，诗人用散文化的笔法勾勒都市图景。

形式方面，青年诗人也进行了新的探索。丁鹏的《绝版的风景》从女娲神话、屈原、铜鼎、古塔、洞葬、青瓷中萃取出厚重的诗意，诗歌“及物”的过程也是重寻历史的过程。莱明的《雾》和《植物一种：望鹤兰》在摹物的过程中探索语言的深度与边界。《诗剧三章》从卡瓦菲斯、毕肖普、辛波斯卡的诗歌文本中萃取灵感，提炼诗意。刘阳鹤的《新诗剧场》则将德勒兹和巴什拉的哲学、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等注入诗题或者引句之中，诗人从哲学中为诗歌开辟出独特的“林中路”。王子瓜的《入图》借古观今，中国古代的卷轴画观看方式引入诗歌，当代中国的日常图景在他笔下徐徐展开。

风景和地方书写也是本书的特色。马骥文的《汤瓶柔巴依》“柔巴依”受波斯文化影响，是一种四行体的诗歌。诗人写到：“你，辨认的器皿，生与死的器皿/我的母亲，从祖先的雨水里舀出/最新鲜的一瓶，递给我，今天是/古尔邦，我也将洗去尘埃变得洁白。”诗人以汤瓶为写作媒介，带出宁夏的地理与人文。赵琳的《石头村》、苏仁聪的《傍晚的盛宴》、王家铭的《番石榴》《窗外传来南音》等，分别写出甘肃、云南、福建等地的地理风情。

青年诗人与故乡、亲情的关联，也是本诗集历重要的主题之一。陈翔的《和父亲整理我的藏书》、苏仁聪《傍晚的盛宴》《夜晚的离乡》情感真挚，从个人与父亲的视角，写出了乡土生活与珍贵的情感记忆。述川的《乌鸦飞过东四十条》组诗，将北京东四十条胡同，武汉大学的烟波门，苏州市的松陵镇、故乡的小卖部组结在一起，诗人笔下异乡是个保存经历的黑匣子，“故乡坍缩成异乡街道上一朵蓝色的牵牛”。

知识分子式的自我反思与思考，也是诗人们书写的内容。程川的《陋室铭》属于知识分子的自省写作。《宝箴塞记》和《龙泉桃花记》则将中国历史、笔记体、哲学断想熔铸一炉。曹僧的《邯郸路》反思现代都市经验，高楼、数码城和霓虹灯都有了陌生化的气息。《痛快》则以“快”为引，思考现代生活的速度。童作焉的《独角戏》将剧场搬进诗歌中来，句读、台词、叙述、反思等，为其诗调制出多元的风味。付炜的《旧舸》尝试将个人感知、冥想以及意识流的入诗，鸟鸣、舟船、暮色都显现在诗歌中。

女诗人为诗歌带来独特的气息与韵味。罗曼的《纸蝴蝶》《消失的艺术》均从视觉艺术出发，剪纸和绘画成为写作的缘起。周幼安的《暗夜的舞者》笔调简约，行诗利落，抒情节制。徐晓的《明月高悬》《幽居志》从女性的视角书写情感与生活，其中既有热烈的情感，又有娴静的一面。幸福生活背的后都有一个默默无闻的付出者。陈陈相因笔下的“苦女神”以悲悯而精致的笔法，写母女两代人的差异，思考不同阶层女性的身份与生活。

文无定法，青年诗人的写作不再拘泥、遵循已有的的写作模式，不再受困于形式主义或者象征主义，他们擅长从日常的关照与词语的思考中把握灵光与片火。张勇敢和姜巫的短诗颇有冲击力。张勇敢的《词的短篇陈述》：“词，在定义中后退。”词语的声音穿过了纸背。姜巫的《手》如触闪电一般：“夜里翻身，摸到一只手,一刹那的异样，仿佛从黑暗里伸来。”《召唤》：“回乡村去吧，回到庄廓和田野里去。”李阿龙的《时日与工作》笔调明亮，写出了旅行的新鲜气息。八九点钟的香樟树有新爽、青涩的气息。左手的《水边的毛桃》《青木瓜》《圆镜》《寄居蟹》均为咏物诗，诗人借物咏怀，发现人生的意义。吕周杭是00后诗人的代表，《收获》里“太阳像一颗笨重的蟹钳”，《本命年》中盆栽吐出失眠的猛犸，他的诗歌意象独特，诗味清新而别致。

整体而言，入选《青春比樱花更美》的青年诗人都接受过大学教育，广泛的阅读经验培养了开阔的视野，如今大多数入选者已告别求学生涯，诗艺日趋成熟。青年使人们保持着敏感的诗艺，不论人在都市或者心怀乡土，都能积极把握当下，面向此刻，准确捕捉现代性经验，在词语、修辞、意象、意境等方面做出了全新的探索。

新诗的革新，源自于经验和感觉、修辞与旧模式之间的鸿沟。正因此，新诗对生活经验提出了要求，并赋予语言完全的自由。这种语言保持基本交流但是超越交流，词语的使用是前台，也是幕后。是的，诗的语言是神秘的，诗歌中的语言就是如此矛盾而奇迹般地共存，就像神在苹果上留下指纹那样。波德莱尔认为，艺术的一半是永恒，一半是瞬间。这个瞬间定诗眼观察的、凝固的瞬间。诗歌如一片水波，风景和情感得以柔化记，青春的年月与回声得以映照。诗歌帮助我们推开一扇精神的天窗，站在窗口的人才能领受“青春的时日”。

《青春比樱花更美——樱花诗赛获奖诗人作品选》李少君、陈作涛，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