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端午前夕,徐刚先生从北京寄来其新著《左宗棠传》,墨香犹浓。先生此前曾郑重告知,封面设计几经推翻,最终由他亲执画笔,绘下柳枝。画界素有“画树难画柳”之说,先生此举,实乃知难而进。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寥寥数笔,柳枝已栩栩如生;凝神望去,左公柳的飘逸之姿呼之欲出,这分明是把对左公的敬意,都揉进了笔尖!更可见先生倾注其中的一缕心香。
以我浅薄学识,难论此传钩沉史海之深,亦难尽解先生思想所达之高。唯对其诗性洋溢的文字、饱含诗情的描绘,感佩不已。其意象之磅礴,情感之深挚,常令人动容。
徐刚先生的传记,向来善于打捞历史长河中的璀璨星辰,再以诗意的丝线精心编织,汇成独特的文学星河。其文字优美,意境深邃,此特质在《艾青传》、《康有为传》、《梁启超传》、《袁世凯传》等作中均有淋漓展现。此番一气读完《左宗棠传》,更是为其“诗性散文体传记”的独特魅力所折服——他以诗人的浪漫笔触解构历史的凝重,以散文家的细腻视角勾勒人物的肌理,令左宗棠这位晚清重臣,得以从泛黄史册中走出,化作血肉丰满、生机盎然的鲜活存在。
书中“蓦然回首”一章有这般描绘:
晃动着金色叶片的小叶杨,为阻挡风沙,宁可自己蓬首垢面;而屹立风沙中的红柳,那曾被黄沙浸染得黯淡的红色,都留在身后了。天上没有一丝云絮,是真正高远的蓝天;戈壁滩上没有一只鸟,唯余大荒凉与大寂静。
这是大西北的意境。
这是左宗棠的处境。
这是一种沉重的优美。
他写左公柳,是“苍老的纪念,是岁月未及带走的站立的斑驳”。在《中国风沙线》中,他亦留下哲思:
历史在黄沙之下,文字与白骨都是符号。
辉煌的极致便是没落。人创造的辉煌里,有多少源于对大自然的野蛮索取与掠夺,大地上便有多少新月形、链状的沙丘,默默目送人类率着骆驼跋涉逃亡。
我坐在阳关一处残损的烽燧下。
感受着废墟的温热,因有日光;感受着废墟的冷静,因有月光。
这是一种哲思之美。
先生的文字仿佛自带水墨晕染之效,常在考据与想象间寻得精妙平衡。叙及左宗棠科举失意后转而钻研经世实学,他不作史料平铺,而以诗语点染:
“岳麓山下的油灯曾映照着一个倔强的灵魂,当八股文的枷锁无法禁锢他的目光,那些山川地理的舆图、农事兵策的典籍,便成了他挣脱桎梏的羽翼。”
这画面感极强的表达,既存历史的真实底色,又赋予文字以灵动诗意,年轻左宗棠在书斋中挑灯夜读、指点江山的身影宛在眼前。
散文式的叙事节奏,使传记摆脱了编年体的刻板,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清明上河图》。先生在讲述左宗棠平定太平天国、收复新疆等重大史事时,常穿插细腻的场景描摹与情感剖白。如写其抬棺西征的壮举:
“那口漆黑的棺椁并非死亡的预告,而是燃烧的誓言。戈壁风沙卷起他斑白的鬓发,驼铃声应和着他铿锵的心跳——这位古稀老人正以最后的热血,在西北边陲书写最磅礴的爱国诗篇。”
如此饱含深情的笔触,将历史事件转化为张力十足的文学场景,令读者在震撼之余,更能深切体味人物内心的波澜壮阔。若拍成电影,必是鸿篇巨制。
书中尤令人拍案处,在于徐刚熔铸历史文论与诗情画意的非凡功力。剖析左宗棠的洋务思想时,他避开了枯燥的理论阐述,代之以诗化比喻:
“福州船政局的汽笛声,是古老帝国试图拥抱海洋的第一声呐喊;马尾造船厂的钢铁龙骨,是传统士大夫于近代化浪潮中竖起的精神丰碑。”
此般将理性洞见与感性表达熔于一炉的写法,既显历史之深察,又使文字饱含韵律之美,如一首激昂史诗,在历史的穹苍下久久回荡。
徐刚笔下的左宗棠,不再是教科书里符号化的“民族英雄”,而是一个血肉充盈、充满矛盾与挣扎的立体生命。他会因官场倾轧而怒,会为民生疾苦而泣,亦会因抱负得展而豪情万丈。这般精微刻画,源于作者独特的叙事风格——时而如史家般严谨考据,时而如诗人般纵情挥洒,时而如散文家般娓娓道来,使读者得以从多维度触摸人物的灵魂。
他描绘夕阳余晖中:
偎依着阳关的一处沙丘状烽燧,偎依着风化,偎依着残缺,偎依着砂砾,偎依着逝去的岁月,偎依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偎依着荒野,偎依着宁静,偎依着边陲大地的稳固。
风化是存在的手段。
残缺是另一种优美。
而这种优美欲言又止……
合上《左宗棠传》,耳畔似仍萦绕着诗意的回响,眼前则是一个时代的风云激荡与一个人物的跌宕人生。徐刚先生以其独树一帜的笔法,为传记文学辟出一方新境,令历史不再是冰冷的记载,而成为饱含温度与生命力的不朽故事。
《左宗棠传》 徐刚 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25年5月版/6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