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里克利是古希腊最具盛名的政治家，相当程度上修复了在当时声名狼藉的民主制，将民主政治从贵族政治扩大为面向平民，但他也因此遭受反噬，一个没有共和制框架和法治准则的民主制，不仅好战，难以抑制城邦的扩张和贪婪欲望，而且最终不免淘汰那些意在规训和阻遏民众冲动的理智者。

柏拉图嘲笑伯里克利：他试图让雅典人更好，但“雅典人还‘坏’时，没有对他施加任何羞辱性的惩罚；而在他生命的尽头，他让雅典人变得‘高尚和善良’之后，他们指责他贪污，几乎要处死他，因为他们认为他是一个恶棍”。

时至20世纪，德国的魏玛共和国几乎奠定了民主制的所有细节，也进入了法治阶段，却如此轻率地葬送了制度建设的成果，从文明滑向野蛮。美国历史学家、耶鲁大学古典学与历史学前教席教授唐纳德·卡根在其所著的《伯里克利与雅典伟业的铸就》书中就谈到，民主政治固有的矛盾在于它必须创造和依赖自由、自主、独立的公民；但自由、自主和独立这些价值的依存，需要有非凡的领导才能、拥有独特远见的领导者。魏玛共和国在危机阶段，就没有出现为民主奋战的激情，左翼和右翼的人们相互争斗，给了法西斯上台的窗口机遇。

如《伯里克利与雅典伟业的铸就》这本书所谈到的那样，伯里克利成长于希腊世界发展的关键时期，也成长于雅典新兴民主制动荡不安的时期。他从古希腊传统教育中获益，但进一步超越。古希腊的传统教育其实是高度模式化的，也就是不讲究知识理解，而是强调要模仿好的榜样和不断训练，在学习、艺术、体操等训练中来铸造美德。相同的教育，相似的利益驱动，这无疑在原始民主制的驱动下会更集中地制造出群体极化。

伯里克利从外邦人阿那克萨戈拉那里学习了许多天文学、物理学知识，并习得了演讲技术，“他非凡的知识训练和由此产生的哲学视野，使他的见解超越了同辈的普遍观点，并影响了他在整个政治生涯中的决策”。

古希腊城邦中，雅典和斯巴达都可理解为头部城邦、霸权城邦。虽然雅典和斯巴达在抵御波斯入侵时团结一致，但在更多情况下矛盾是非常突出的。毕竟雅典在地缘政策上已经非常接近于后来的英国和美国，也就是通过军事手段来强迫周边城邦以及殖民地在经济上扮演雅典人的臣属。伯里克利在初入政坛时，颇为反感主张与斯巴达和平相处的客蒙，当然命运会在他将步入生命暮年的时候，形成反讽式的撞击：伯罗奔尼撒战争一触即发，伯里克利希望克制，约束雅典民众的好战热情，这就让他遭受了更多年轻版的“伯里克利”的炮轰。

雅典的民主制不仅是直接民主，而且甚至将司法、行政、立法皆纳入到民众议决的范畴中。哪怕外敌入侵，也有由公民大会选出将军，并在将军开赴战场之前和结束战争以后都要进行审计。而在司法环节，没有法官，陪审团议定结果，这就使得拥有演说技巧和煽动能力的人大占便宜，而陪审团的偏见也是难以摒除的。

《伯里克利与雅典伟业的铸就》这本书的一大特色就在于比较详实而通俗地展示了伯里克利改革前后，雅典民主制运行的基本情况。书作者指出，长期以来，不同时代的人们尤其是历史学家、政治学家都炮轰雅典民主制，尤其是以群众集会进行统治，以及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公职人员的做法，这其实不仅忽略了当时雅典的城市和人口规模确实适用于上述体制，而且从事实来看，雅典人抽签产生的政治家中，真正意义上的愚蠢或无能之辈并没有那么多，书作者玩味地指出，“也许还没有今天多”。当时要成为被推举的公共官员，必须反复经过辩论，“这些辩论不是不负责任的表演，而是严肃的争论”，“必须即兴回应反对者提出的尖锐问题和观点”。而雅典民众每年都会抽取500人到理事会服务，这意味着几乎所有的雅典人一生中都有机会参与专门的公共事务，经过必要的训练。

雅典作为城邦以及帝国的真正危机，首先来自外部。雅典长期以来以对抗外敌为名，妖魔化对方，然后鼓捣、胁迫其他希腊城邦加入，并为对抗敌手组建较强的军事力量贡献贡金。在这种情况下，雅典还抓住机会扩散自己的民主制，将雅典神祗也传播到其他地区。问题是，这种做法本质上是帝国主义式的，希腊各地的城邦都表达出被雅典人事实性奴役的愤懑，当斯巴达决定与雅典决裂，雅典帝国的根基就有坍塌的风险。

其次来自内部。如书作者所说，伯里克利将民主扩散到平民，而平民参与则意味着贵族垄断政治权力的局面被终结，平民政治家，以及贵族出身但通过取悦平民而当道的政治家比重越来越大。所以富人和贵族对于这样的民主制是怨愤的，一如现在欧洲和美国的富人以及传统政治世家对于民粹感到恐惧。这些人不仅要推翻伯里克利式的民主制，而且还要将他拉下马。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面对贵族和富人的攻讦，伯里克利长期而言都能通过自己雄辩的能力化解危机，但当平民阶层也开始站出来反对他，希望更进一步地从事征服、殖民，从希腊其他城邦中榨取更多资源，丝毫不顾这种加倍的帝国主义行径所可能招致的反弹时，他的政治处境变得异常艰难。接下来就是战争、瘟疫，这些“嘲弄了伯里克利……（先前）描绘的伟大民主制帝国的崇高愿景”。

书名：《伯里克利与雅典伟业的铸就》

作者：（美）唐纳德·卡根

译者：王可雅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后浪出版

出版日期：202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