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20位资深编辑畅聊:​35岁迷茫,40岁就会好吗?
孙 珏 | 202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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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前,韩青宁刚入职北京出版集团科学生活事业部,中午吃饭听到老编辑说起他们以前做编辑的经历,一年做一两种书,就踏踏实实做书,听得很是羡慕。但这样“从容”的幸福时代已是一去不复返。

在书圈,35岁的编辑大多在某些领域已经有了一定积累,但对未来发展能够看清吗?40岁的资深编辑是不是已经内心笃定知道该做什么了呢?本期《中国编客》,我们邀请了20位从业年限在10年以上甚至超过20年的资深编辑,来聊一聊他们的“进化”路径。

为了关照更多的面向,我们邀约的编辑老师扎根的细分市场各有不同,分布在文学、社科、少儿、教育、学术、科技等不同领域。最重要的标识之一是,很大一部分人的年龄在35~40岁。十多年的从业经历,有的人赶上了“躺着做书”的小尾巴,见证了传统电商的崛起、辉煌和没落,又与刚刚步入职场的“95后”一同撞上近年新媒体的迅速更迭。猝不及防的变化似乎打破了长久以来这个小众行业的宁静。但正如山西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潘峰所言:“靠做编辑发财或一夜暴富的几率太低。”

他们遇到的“中年危机”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的彷徨也映照了这个时代下出版从业者中坚力量的集体困惑——该以怎样的姿态去立足当下,面向未来?

“还觉得编辑是越老越香的职业吗?”当记者抛出这个问题后,电子工业出版社博文视点总编辑侠少直言不讳:“目前的‘香’主要拼的是‘创造’和‘开拓’的能力,经验能转化为灵感,但也会限制灵感,所以有利有弊。”

2008年进入出版行业,曾供职于多家头部民营图书策划公司的资深产品经理NARS“除了业务上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头疼的是“时代变化太快”。他觉得,“唯一应该做的和正在做的,就是努力学习,及时自我更新,尽量跟上时代。跟上时代的人是幸运的,落后于时代的人是悲剧的,超前于时代的人是痛苦的。我们过去属于抓到了一点时代的红利,算是幸运的一类。但是未来属于哪一类,谁也不知道,只能继续努力。”

在某种程度上,从业数十年的编辑,已达成共识:编辑并不是一个能自然而然凭借经验、人脉的积累越老越香的职业。尽管在外部资源开拓上,时间越久,编辑掌握的作者、译者、专家等资源就会越来越多,在职业技能层面,工作越久会越熟练,踩过的坑也会成为经验,但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如果丧失了“好奇心”,无疑是作为编辑最危险的职场信号。

这一代编辑人正处在间断平衡的“断裂期”,一系列有深刻影响的改变要么正在发生,要么将要发生。旧的传统和经验有一部分在失效,而它们又在被什么替代?

我们将分两期为大家呈现20位编辑的成长历程,首批呈现年资15年以上的资深编辑正在面对的新课题。

编辑成长档案

1. 您是什么时间入编辑这行的? 

2. 10年前的书业环境和做书节奏和现在对比,感受最强烈的变化是什么?

懒猴儿

从业30年

现代出版社音乐事业部主编

1992年大学毕业开始进入编辑行业。先是从事音像产品制作,中途回学校深造,之后从事图书编辑工作。

10年前做学术内容的出版物市场压力没那么大,出书节奏相对稳定,一个编辑一年出版10~15种书比较正常,编辑不太用考虑市场营销的事情。现在从图书内容看,更需要市场性的图书。而编辑则需要参与市场,掌握新营销技能等,虽然想往全能编辑发展,但精力有限,迫切需要团队配合。

潘峰

从业26年

山西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

我于1996年大学毕业进入山西教育出版社,已经从事出版工作26个年头。这些年,我一直在教育出版领域深耕。从刚开始做教辅图书,到做教育理论读物,再到走上领导岗位,始终没放弃策划选题和编辑案头工作。

刚参加工作时,图书市场还非常红火,一种书起印1万册很平常,我所在的出版社也有“文教新六家”美誉,只要图书创意好,符合市场需求,哪怕只是版式设计稍微出彩,都能销售几百万册,图书规模效应明显,多品种大码洋的图书最受市场青睐。现在感觉图书市场惨烈,图书起印3000册都怕压库存。我们是教育社,大部分产品是教辅书,新品种不敢轻易上,一方面是教育“双减”新政的溢出效应对教辅产品有很大影响,专业的人做专业事,教辅市场已有固定市场份额。

赵丽欣

从业22年

科学出版社策划编辑

我于2001年进入出版行业,从最基础的文字编辑工作做起。2006年开始从事教材策划,以职业教育电子信息类专业教材为核心,之后基本集中在这个领域。2010年后兼顾本科计算机专业教材策划工作。

计算机图书经过世纪初的辉煌后,进入了比较平淡的时期,各社产品推出节奏和首印量逐年下降。对于市场端,最大的变化是书店零售销售已经凋零。策划热点图书,已不再考虑店面铺货这个渠道。对于编辑,比较直观的感受是随着出版社对于出版质量的严格控制,在图书加工流程中耗费的精力越来越多,出书节奏减慢,难度加大。

时静

从业20年

机械工业出版社计算机分社社长

我2002年大学毕业进入机械工业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到今年刚好从业20年。比较幸运的是毕业那年恰逢机工社成立50周年,今年是建社70周年,时间过得真是够快的,转眼半个职业生涯都闪过了。我大学学的是工科专业,但对新闻出版比较感兴趣,大二时在学校还创办了院报。我加入机工社一直从事计算机与信息类图书的编辑和策划工作,部门没有变化,方向也没有变化。因为热爱所以选择,因为选择备加热爱,这种热爱变成了坚守,这种坚守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就是一种深耕吧。

近10年的变化还是很大的,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颠覆性的。感觉自己工作的前10年图书市场火箭式增长,尤其是计算机类图书赶上计算机技术普及的黄金期,那时很多计算机类图书起印5000册、1万册,营销工作不需要怎么做,正常的图书都是几万册销量,那是一个野蛮生长时期。机工社也敏锐抓住了这个发展窗口,在计算机领域确立了自己的市场地位,凭借过硬的品质,赢得了市场口碑。近10年书业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竞争加剧、市场细分、读者更理智、产品迭代更快,要做出一本畅销书,从策划端、生产端到营销端投入的精力要比10年前高出很多倍,大多数图书起印量已下调至1500~2000册,能明显感觉到大家的工作量骤增、节奏加快、压力增加。如果说,10年前是坐着就有码洋,现在是跑着才能追到码洋。

欧阳韬

从业20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室主任 

2002年7月15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报到做外国文学编辑。因为喜欢文学,人文社当年需要德语文学编辑,专业对口。以前喜欢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以为在编辑部每天都像葛优老师们那样开心。人民文学出版社有很多可敬可爱的前辈编辑,也不乏才华横溢、激情四射的中青年同事,每天的工作大多是读自己喜欢的小说之类(读“闲书”就是工作,幸福啊),确实很快乐。但编辑工作要坐冷板凳,有严肃甚至枯燥的一面。

彼岸

从业17年

南京大学出版社图书中心副主任、编辑部主任

2005年,我硕士毕业后入职南京大学出版社,先是做了近两年的宣传编辑,后来也兼任图书编辑。2014年起,负责社里文化图书编辑部文学文化类图书板块的出版统筹、策划和编辑工作。这个板块以引进版为主,南大社的人文社科类图书品牌“南大社·守望者”(eye),就是以此为资源基础,酝酿成立并发展壮大的。 

相比10年前,越来越感受到书业环境、出版业的发展与业内外的政策息息相关。图书不再是实体书店、传统电商的专供,也如普通商品一样,进入抖音带货、视频直播销售渠道,消费端、市场端越来越网络化、视频化、电子化。各个图书门类,包括大众出版、教育出版,甚至专业出版和更小众的出版门类,都在跃跃欲试,尝试新媒体的营销方式,直接面对终端读者做营销展示。

小小

从业16年

现代教育出版社教材中心副主任

我是2006年入编辑这个行业的。起初做的是审稿编辑,后来换了一个单位,开始既做审稿,也做策划。

眼下最大的感受是,做书越来越难。网络文学对图书的影响很大,年轻人习惯在网上看东西,买书反而成了小众的事情。十几年前,去北京图书大厦,里面的人还挺多,看书、买书,现在再去,里面的人明显变少了。

刘彩云

从业15年

人民交通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首席策划编辑

我2008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入职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已15年。先当文稿编辑,主要做书稿加工,积累2年文字功底后,转为策划编辑,一直深耕科技图书出版领域,并逐步开展融合出版工作。

对比10年前的书业环境和做书节奏,感受最强烈的变化有两点:一是现在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参考价值的行业著作相对较少,写作和出版周期短、内容一般的包销补贴书偏多,挖掘能潜心研究、深耕写作、精益求精的作者难度加大。二是现在的编辑工作忙、节奏快,出版转型、创新业务多。10年前,人均一年出版约10种书,现在达到15种,在纸质图书出版的同时,数字产品也要同期发布到平台,营销宣传推文、视频需提前准备好。这就导致编辑的日常工作尤其忙,加班普遍。近年,来自于消费端、市场端的变化:一是,科技书的销量增长缓慢。虽然我们为提升纸质书的便利性,配备了免费电子书,具备搜索功能,但还是难以有效提高销量。 二是,读者主要从网店购书,营销模式发生极大变化。出版社需研究直播、短视频、社群营销等新兴模式,跟上时代发展步伐。

盛东亮

从业15年

清华大学出版社电子信息教材事业部主任

我2008年入职机械工业出版社,2010年转至清华大学出版社,一直深耕于电子信息领域的高等教材及专业图书出版工作。

2010年前后,是出版业的蓬勃发展期,体制内的出版机构快速扩张;体制外的民营图书出版机构茁壮成长,一路走来共同构成了今天的出版格局。近3年,国家新闻出版署及相关出版管理部门对图书出版质量给予更多指导意见,出版机构选题把关愈加慎重,图书出版审校愈加严格,出版数量持续缩减。这种数量减少和质量提升,符合市场对于出版业的呼吁,但是依然不能满足消费者对于高质量图书的阅读需求。

小欣

从业15年

中信出版·大方出版人

2005年,硕士毕业入行,机缘巧合,误打误撞,不是特意选择入出版行业,但进入之后很喜欢。

因为自己之前一直想进入文化传媒行业,所以入行之后,并没有感到与想象有很大出入。

有没有一瞬间,对自己的工作产生怀疑?

如何度过“至暗时刻”? 

潘峰是“出版二代”,从小对出版有一种情结,从大学毕业直接到出版社工作,从没有对工作产生过怀疑。本科学语言,刚入职潘峰做的是英语教辅图书,这时她遭遇了职场的第一次“至暗时刻”。因为山西教育社的英语图书品种规模不能和外研社等大社相比,外语图书发展前景不明朗。后来,潘峰迅速调整,转向亲子类、教育类图书发展,做出成绩。现在的她已转做出版业务管理工作,更多精力用在带领团队以及在教育理论读物及主题出版方面组织新选题。眼下,她唯一的遗憾是,行政事务占据了工作的大多时间,没有时间做具体的编辑业务。跟最初的职场定位——名编辑的方向,有点出入,“现在尽量多抽时间做选题策划”。

“这几年身边很多编辑同行都在感叹书越来越难做”,在南京大学社供职17年的彼岸觉得, “需要动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困在情绪里”。“看稿子、找选题、和同行交流、找作者聊天、看同行的营销案例……觉得行动起来,一件事接一件事专注地去做,会帮助自己找到充实感,找到信心,找到方向。”

“会对自己的工作产生怀疑。”小小坦言,这种情绪很容易冒出来,比如,当面临现实的经济问题时,当自己做的书卖得不好时;当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时;这些时候就会对自己的坚持产生怀疑。但好在坚持了下来,然后发现自己仍然喜欢这个行业,仍然愿意继续从事这个行业。

或许由于个性比较“大条”,小欣入行后,一直比较幸运,做自己投入并喜欢的事情,并没有“至暗时刻”。面对低潮情绪,她反而比较坦然。她觉得,无论是新编辑还是老编辑,面对市场的变化、媒介的变化、行业的变化,都会“迷茫”。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一个大“变动”的时代,技术高速发展、技术发展也正在重塑各种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知识场和信息场也在变化。“拥抱变化,找到变化之中不变的东西,辨析变化之中哪些是我们个体可以掌握的、哪些是我们行业可以掌握的,也是是应对变动最好的方式。”赵丽欣则觉得,如果年轻人感到迷茫,先问问自己到底想不想坚持下去。如果想坚持,总是能找到学习途径。但作为编辑,需要了解出版的本质——把作者输出的有价值的信息传播出去。“围绕这个核心多学习。”

当策划出版的图书品种越来越多,曾有一段时间,盛东亮觉得出版是重复劳动,无法给自己带去职业热情。但事后反思,他觉得这种心态或许跟“策划力不足有关”。因为“职业理想是需要在术的层面不断提升的,不能停滞”。

最关键的冲击还是来自与外行业的对比。供职于现代教育社16年的小小承认,与高科技公司、互联网公司相比,出版行业的薪酬要低很多。特别是刚入行的年轻编辑,想从事这个行业的话,要做好思想准备。

策划力在当下意味着什么?

经验、能力、人脉、对市场的感知、对学术或某个领域深耕……同时随着时代的进度与时俱进,对当下的营商环境、营销模式有足够的了解和参与,最好还要有一点超前的意识和冒险精神——这些是对编辑策划力再正确不过的描述。但相对于传统意义上对于编辑策划力的界定,小欣更倾向于认为,“编辑是一种思维方式”“出版是一种文学体裁”。这两句话一直是她工作上的指导语。“信息日渐繁杂、知识正在大重构、媒介方式在进化,面对所有这些,策划力或者说策展力非常重要。”多年在中信出版集团的工作经历让她相信,在纷繁复杂的信息时代里如何做出选择,才是编辑力的核心。

在机工社工作20年的时静对此也有同感:眼下,出版一本书的试错成本越来越高,需要置身行业、产业,真正地去了解需求痛点。清华大学社的盛东亮则认为,某种程度上,市场端对于编辑策划力的理解有些冒进。他更奉行“长期主义”的行事风格。“不是偶然发现了一个好作者,也不是偶然发现了一本好书,而是长期对于某一特定读者群体阅读需求的一个深刻认识,进而采用与时俱进的出版手段,可持续地策划与出版适合该读者群体的读物,提供满足该读者群体长期学习需要的系列化图书。”从更偏现代管理的维度出发,南京大学社的彼岸觉得,出版是集体行为,一个编辑团队固然需要策划能力强的编辑,但案头编校能力强、执行能力强、协调管理能力强的编辑也一样不可或缺。 

如何寻到“自洽”的工作方式?

辛辛苦苦编辑出来的图书,投放市场后,销得不好,或者很快从书架上下架。图书市场上,每天都有很多新书上市,也有很多旧书重印,选题相似度比较高,想从琳琅满目的图书中脱颖而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的怕自己的书出来后,没有任何响动,然后自己的辛劳、努力付诸东流。”小小提到的现象几乎说出大多数编辑的心声。小欣也笑称,最头疼的还是如何赚钱的问题,“毕竟出版仍是商业活动,是生意”。自洽的方式,也是首先得理解出版是一种商业行为,同时又与一般的商业行为不一样。“做好一样的部分,也做好不一样的部分,这样,就能自洽地完成了。”

作为图书中心、编辑部的管理者,彼岸觉得,自己眼下最头疼的是如何推动编辑团队的变革,或者说重构工作。如何建设一个由策划编辑、案头编辑、营销编辑协同合作的团队,去共同面对市场环境的变化,弱化甚至结束编辑单打独斗、随机散漫的运营。“目前还在实践探索中。” 

而让时静备感头疼的是,工作量不断叠加,编辑没有时间去思考,不论是生产端和营销端,做加法多、做减法少。“只顾埋头拉车,没有时间看路,是挺危险的。”时静现在带领团队做的事情是:一是抽出时间去思考,找准方向比埋头努力更有效;二是提高单品效率,让目标和精力更为集中;三是从组织到个人,要将做减法提到日程上来,让组织和个人更高效。

未来会好吗?出口在哪里?

在现代社供职30年的懒猴儿一直在深耕音乐图书板块,她觉得未来教育相关的突破点在于教材、培训与新媒体融合产生的新型出版模式。“按需印制需要大力发展,‘亚马逊’式的销售模式应该大力推进(欧美国家十几年前就已经比较成熟了)。” 人民交通社的首席策划编辑刘彩云同样觉得,“知识服务”会是未来出版行业的增长点和突破口,为用户提供优质的内容、良好的体验,将成为出版社的核心竞争力。

“没有最差的行业,只有最差的公司。”在小欣看来,任何行业都会有危机,无论这个行业曾经多么辉煌。她倾向于立足当下,“未来是现在去定义的,所以做好当下的事情,未来就会好”。潘峰也觉得,出版行业不会突变,书业需要有人能静下来心来做精品。“在风起云涌的阵风式变化面前,能积累点东西虽然不容易,但值得做。”

欧阳韬则认为,当下已进入终身学习时代,自我学习与提高的需求(包括功利与非功利的),势必带来对图书的巨大需求。未来肯定会更好。目前中国人均居住面积41.76平方米,其中城市36.52平米,这个面积还在扩大。一个宽1.2米,厚40厘米,高2.4米的书架占地仅0.48平方米,可装约600本书。中国约有5亿家庭,如果每个中国家庭有这样一架书,就需要3000亿册。“出版人的任务就是把中国人的家庭书架用好书填满。我梦想着,每个中国家庭都有一间书房的日子,那将是出版人的黄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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