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义孚，这位美籍华裔地理学家，以其独特的跨文化视角和深厚的人文关怀，在地理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等多个领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的代表作之一的《恐惧的景观》（徐文宁译，译林出版社，2023年版），延续了《空间与地方》中对空间与人文关系的探讨，并着力将人引导走入了一个充满各种恐惧元素的奇异世界。不仅深度挖掘了恐惧的多重层面，更从地理、历史、文化和社会等多个角度，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关于恐惧的全新视角，构成一部严肃而复杂的人类恐惧图景。恐惧，这一普遍存在于人类生活中的情感，经常被简化为对某种具体事物的害怕或担忧，但在段义孚的笔下，它成为了一个复杂、多维且不断变化的现象。

恐惧在生活中无处不在。书中开篇便提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观点：恐惧是有空间和景观的。这意味着恐惧可以在特定的地点或环境中被触发，更重要的是，恐惧本身可以塑造我们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和理解。换言之，恐惧不仅是一种情感反应，它也是一种认知方式、一种解读世界的透镜。这种对恐惧的深度分析，让我们意识到恐惧更是一种深刻的文化和社会现象。

对此，段义孚进行了一系列的跨文化、跨时空分析。他从流行病带来的恐慌讲起，揭示了人们对不可见威胁的恐惧如何影响社会结构和行为模式。这种恐惧不仅是对疾病的害怕，更是对未知、不可控和不确定性的深深忧虑。人们意识到所谓的安定不过是一种幻影，只有混乱才是永恒。但人无法一直生活在焦虑的状态下，不仅需要寻找物理上的庇护所，更需要寻找心灵上的归宿。于是，恐惧景观应运而生，“它既是一种心智的构造物，也是一种自然的、可测量的实体”，“既指无形的心理状态，也指有形的环境”。这种恐惧景观在历史上的多次疫情中都得到了体现，无论是在中世纪的黑死病还是在近现代的多次大流行中，人们都对疫情的传播方式、速度和后果充满了恐惧。不仅如此，哪怕一座静谧的农庄也是一座恐惧景观，因为这一避难所指示出外界肆虐的混乱与威胁，安全与恐惧相伴共生、一体两面。在此意义上，所有的景观其实都属于恐惧景观，恐惧景观并非单指除开各种美好景观之外的那类景观。 

恐惧景观不仅包括人们因疾病、自然灾害、饥荒等所产生的对自然环境的外在恐惧，也覆盖人性的黑暗面、暴力、行刑等所产生的对人文环境的内在恐惧。段义孚进一步探讨了乡村与城市中的暴力等多种恐惧景观。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主题，在他的笔下都汇聚到了一个中心：人类对于自身安全和生存的担忧。这种担忧在不同的文化、地域和时间里呈现出不同的形式，但其核心都是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人无往而不在恐惧与秩序之间徘徊，也因此这些景观不仅仅是恐惧的载体或表现形式，它们更是人与环境互动关系的见证和记录，恐惧成为历史的现实之镜。通过深入研究这些恐惧景观背后的文化、历史和社会背景，我们可以更全面地理解人类在面对恐惧时的复杂心态和行为选择。如同段义孚强调的，“恐惧景观并非人类心智的持久状态，并非与有形现实的某些部分持久不变地联系着；没有哪个模式能将其全部囊括。因而，我们需要从个体角度和群体角度去理解恐惧景观，将其放回历史背景中”。这启示我们，要真正理解恐惧景观，关涉点不止是人，不止是环境，更是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并且这种关系是流动的。

书中不仅仅是对恐惧的分类、描述和分析，更有对恐惧的反思和批判。段义孚指出，恐惧虽然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反应，但它也经常被操纵和利用。政治家、媒体和宗教领袖等常常利用人们的恐惧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无论是为了维持权力、推动议程还是为了控制民众。中国古人创造的地狱景观，其目的是管理现世。作为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象征的城市，则“一直背负着解决暴力和周期性混乱威胁的重担”，警察、监狱、刑场等恐惧景观也蔚为大观。因此，恐惧不仅仅是一种主观反应，它还是一种政治手段和社会工具。罗斯福有句名言，我们唯一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历史上屡见不鲜的猎巫行动，为免除恐惧，甚至不惜以孤苦的女性与流动的社会边缘人为牺牲品，然而却催生出更多的恐惧，“人是我们安全感的最大来源，同时也是我们恐惧感的最大来源” 。 

通过对不同文化和社会中的恐惧景观进行比较研究，段义孚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我们刻在基因中的恐惧哪些是普遍的，哪些是特殊的？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它却引导我们思考恐惧的本质和来源。恐惧，作为一种深植于人类内心的情感，既有其生物学的基础，也有其文化和社会的建构。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和应对恐惧，不让它成为束缚我们的枷锁。段义孚所指称的逃避主义也为我们从另一个侧面理解《恐惧的景观》提供了一个视角。逃避作为人类面对恐惧时的一种自然反应，既可以帮助我们暂时远离痛苦和不安，也可能导致我们对现实的误解和偏见。在恐惧景观的形成过程中，逃避主义往往扮演着重要角色。它促使我们寻找心灵的庇护所，如小孩子的童话、成年人的传奇、宇宙神话以及哲学体系等，以暂时避开经验和怀疑的围困。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恐惧是逃避的动力，而文化则是逃避的产物。段义孚循着秩序与混乱的张力，为我们揭示文明产生发展的一条潜行进路。因此，他也在积极意义上提醒我们，“研究恐惧不只是要研究如何减少和消除恐惧，还至少要对成长、勇敢和冒险也有所了解”。过度的逃避也可能让我们陷入更加深重的困境，甚至陷入一种虚幻的自我满足之中。因为恐惧只有认识与接纳，而无法从根本上摆脱。

段义孚对于恐惧景观材料的收集、爬梳和研究，一方面为我们重建了一种恐惧记忆或恐惧话语谱系，另一方面也告诉我们不应忽视诸如政治事件、突发变故等力量对这种恐惧景观的构建和恐惧记忆的再造。在现代社会中，恐惧景观的表现形式和影响则更加复杂多样。从全球性的疫情恐慌到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所引发的焦虑，从社会不公和暴力事件带来的不安到科技进步带来的未知挑战，这些内外交织的恐惧景观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和心灵。因此，我们需要更加深入地研究和理解恐惧景观的本质和根源，以便找到更有效的应对之道。

〔美〕段义孚著. 恐惧景观. 译林出版社, 2023.10，定价78.00，

【ISBN】978-7-5447-9809-9

（初审：戴佳运，复审：陈麟，终审：张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