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文学?”“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对于大多数像我一样深爱着文学的人来说,这些问题就像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女人一样,诱惑着我们对她苦心孤诣而又乐此不疲地追寻。
一、什么是文学
当我有事琢磨不透的时候,常会去杭州西湖走走,那是我寻梦求知的“神住”之所。
我曾在花港观鱼神交过一位民国老人——马一浮先生,在他的故居偶得一本《复性书院讲录》,里面有四句对“诗”的精彩定义,让我感动良久。他说,诗就是人的心灵“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
其实,不光是诗,所有种类的文学,都是指向人的心灵的,都可以称得上是人心的苏醒。有次课上我跟留学生谈到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一百六十》)
一位越南女孩子觉得这首诗读起来有些感伤。我说,她的心灵跟诗人还不够贴近,所以读得不够真切。我让她静下心,跟我一起“梦回大唐”:那应该是盛唐的一个春天的早晨,诗人还躺在被窝里,阳光早已透过直棂窗暖暖地洒到他的床边,他还懒洋洋地不愿马上起来,听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懵懂间,他想起半夜曾被风雨声惊醒过,却还来不及感伤落花的飘零就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而且睡得那样惬意安然,一觉醒来依旧是个好天气,到处都有小鸟清亮的叫声,心里真是暖极了!其实,那是一个气象万千的盛世时代,每个人都努力睁开澄明而充满希望的双眼。在他们心中,所有的风风雨雨、草枯花落都属于过去,而眼前拥抱的定是那一米一米的阳光、一树一树的花开,因为任何事物都阻挡不了生命的勃勃生机,整个时代和宇宙就在这风风雨雨、花开花落中生生不息,走向清新和博大。哪天早晨起来读一首这样的诗,即使那天的空气指标并非优良,你一天的心情也会因了这首诗而莫名地好起来——因为在诗里你不仅重温了一遍“在那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睡到自然醒的满足,更是跟着诗人体验了一把大唐才子励志的青春梦,这青春的活气能把多少人脸上的风霜、心上的雾霾一扫而光!
再讲一首悲情诗,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中有六句描写李隆基和杨玉环在马嵬驿的生离死别,十分感人: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唐·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十二》)
至高无上的盛世帝王此刻颓丧无比,他的爱情在政治和权力面前已变得无足轻重。他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能拥着他的美人在尘世硝烟里抽身而退。柔弱多情的绝代佳人为了她所深爱的男人自愿成为这场无情战争的牺牲品,她的青春和美貌在点点血泪中化为乌有;她多么希望自己爱上的不是一个君王,那他俩的世界里将不会有江山阻隔。唐明皇、杨贵妃已经死去一千多年了,但“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转蛾眉马前死”的镜头定格在了每个痴情者的脑海里,那因爱而生的绵绵长恨穿越历史流到他们心间。任何战争和政治都无法消磨人们对爱情的执着,在美好的诗意空间,所有信仰爱情的人隔空相会,李隆基的一招“掩面”唤起多少人对生命中错过爱情的追忆!
这就是“文学”——看似沉寂的文字背后是古今相通的鲜活人心,它把我们从平庸、浮华与困顿中唤醒,在诗意世界里与那个被我们爱之、惜之、怜之的“真我”会面。只要有感觉、有感情、有修养的人,就一定能够感受到文学作品中蕴含的充足、真诚的感性生命,让那看似沉寂的文字在我们的心底开出花来。
二、为什么需要文学
对大多数人来说,选择文学是一种源自心灵、源自生命的需要。比如,我们读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唐·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三》)
这首看似没有多大教育意义和社会价值的千古名篇之所以引起历代读者的共鸣,就在于诗人大胆率真地传达了那从人之本性出发、而许多人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情感体验——“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畅快、“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和“古来圣贤皆寂寞”的感伤,从而振作了读者们的生命活气,让他们获得了心灵的复苏和精神的愉悦。
周作人先生在《北京的茶食》里的一段话很能说明为什么需要文学的问题,他说: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周作人《雨天的书》)
是啊!生活有了文学,生活才会变得更“有意思”,这样的生活才叫“诗意的生活”,这样的生存才叫“诗意地栖居”。
你可以不是一个诗人,你却不能不是一个诗意的存在者,因为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人类本真的存在方式就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文学给了所有人实现这种生存的可能性。
我们仍旧拿李白作例子,李长之先生曾谈到他读李白的经验:
说真的,他(李白)的人生和我们一般人的人生并没有太大的悬殊,他有悲,我们也有悲;他有喜,我们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正是我们所悲的、所喜的,然而有一个不同,这就是他比我们喜、喜得厉害,悲、悲得厉害,于是我们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种扩展和解放了,而这种扩展和解放却又是在我们心灵的深处,于种种压迫之余,所时时刻刻地在期待着,在寻求着的。
(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导论》)
可以说,文学就是类似精神营养品的东西,如果长期缺乏这方面的滋养,我们在精神上就很难保证健康,更何谈“诗意地栖居”?
三、什么才是好的文学作品
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怎样的作品才能让生活更“有意思”呢?
我们的回答是:好的文学作品应该简单、直接而真实地传达美、爱与真,这三个要素是第一位的,而所谓的技巧、修饰、意义都不是最紧要的。而在三个要素中,最重要的是“真”,不具备“真”心、“真”情的人是写不出真“美”和真“爱”的,这样的作品也称不上“真”文学。
我们来讲一位很“真”的诗人——陶渊明,苏轼一直很敬仰他的“真”,他曾这样说:
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
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
苏轼说他能全凭自我最真诚的自然流露去为人处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陶渊明怀揣着一生不休的“猛志”情怀,从未放弃对理想功业的追求,这是真情;久困樊笼不得伸其志,又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辞官归隐,这也是真意。他不以求仕为嫌,不以出世为高,甚至可能“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所有举动都出于本人的真情真意,这就是陶氏的任“真”!
清代学者黄遵宪《杂感》里说,陶渊明这样任“真”的诗人写起诗来已完全是“我手写我口”,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写了—他真心爱田园,诗里写的田园生活就是真美的;他真心爱理想,诗里表达的政治理想也是真美的……所以,像《饮酒》《归去来兮辞》这类逍遥静穆的作品是我们爱读的,像《读山海经》这类金刚怒目式的作品也是我们想读的,像《闲情赋》这类炽热多情的作品是我们愿意读的,像《形影神》这类思辨哲悟的作品更是值得我们反复读的,而像《乞食》这样戏谑中带着率真的好诗也是不能错过的。
人贵真,诗亦贵真,诗真乃由人真而来,这就是陶诗具有经久不衰魅力的主要原因。宋代文人陈师道在《后山诗话》里甚至称赞:“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简直说得太好了。陶渊明已不需要为作诗而作诗了,他的诗“真”到了全从“胸中之妙”而来的境界。
这就是中华文学经典,这就是经典的诗意人生!
让我们一起信仰诗意,走近经典文学中的诗意人生!
《诗意的信仰:经典文学与诗意人生》绪论,吉文斌、董雪静著,刘慧画评,华文出版社2024年8月出版
供稿人:卢贵波
初审:戴佳运
复审:陈 麟
终审:张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