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让更多人知道中国古代书法史上有过多么伟大的书写
郑杨 | 2023-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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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分享会现场

近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读书会联袂首开书院在京举办了“书法:理论的可能性——《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新书分享会”。著名诗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吉狄马加,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平原,清华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汪民安以及该书作者,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著名书法理论家、书法家、诗人邱振中在分享会上共同探讨书法精神、书法的观念与生成机制。

在中国当代书法界,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邱振中是一位既对传统书法有精深把握,又对当代艺术、当代文化富有洞见的理论家、艺术家。他为中国书法理论以至中国艺术理论的转型作出了出色的贡献。邱振中教授的新书《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是一部充满现代精神的灵魂之书、智慧之书,它对从来无法表述的“人”进入书写的机制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把当代学术中关于表现问题的研究推至一个新的深度。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命题之一“人书俱老”第一次进入当代思想的范畴。
  《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的核心思想正是该书自序的主题:艺术史上的命题在何种意义上才成为现代观念史、思想史研究的课题,同时指出艺术史研究与思想史研究的交会之点,为今天的艺术史研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该书与邱振中《艺术的泛化》《感觉的陈述》《书法艺术的哲学基础》等论文一起,使中国书法的当代研究成为中国人文学术中引人注目的景观。

分享会上,吉狄马加首先肯定《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一书的出版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他认为,在中国所有的艺术里面,最高境界的东西,一个是书法,一个是诗歌。吉狄马加理解的 “人书俱老”,是中国书法离不开人的主体性,创作者本身的修养让他的书法作品最终可以达到很高的境界。“中国古代有很多大书法家,他们都不单纯是一个写字的人,他们有很高的综合性的修养,而这些修养促成了他个人在思想境界、艺术境界所达到的高度。”

对于《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一书中谈到的关于创作的即时性的问题,吉狄马加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世界上留下的伟大的作品,都是即时性的作品,特定环境产生的作品。“历史上,有很多文学家、诗人,包括大书法家实际都不是单一的。如果研究这个人本身的创作,绝对不可能离开他整体的综合性修养。说到具体作品的时候,往往他的作品出现有极大的即时性,就在那个时间段完成。当时的那种特殊的感觉,甚至包括环境,包括用的纸、墨,都是第二天绝对不可能复现的。比如说王羲之的《兰亭序》,像大家都知道他的雅集,如果第二天想把这幅字再重写,不可能再写出当时的感受。那种氛围,包括字的所写出来的那种自由度,和当时那个字所体现出来的他的那样一种艺术境界,这个是我觉得很难做到的。苏东坡的《寒食帖》也是这样。在书法创作过程中,特别是东方艺术涉及到书法方面,除了个人的书法家主体的综合性的,还有就是把自己变得更丰富,这当然也是综合性的东西。”

吉狄马加还把书法与诗歌创作联系在一起,他说:“写诗也是这样,有些作品可以反复进行修改、修辞,一首诗可能是改出来的,但是,很多作品其实是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面才能完成的。我过去写过一首诗,写什么的呢?是关于一首关于雪豹的诗,一首近五百行的长诗,大概就是在四天到五天内完成的。我觉得最难的情况,是第一天写完一部分,第二天要续写在一起的时候,你必须回到前一天的感受里面,但那种续接是很难的。而且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五天完成这样一首长诗之后,如果这个稿子丢了,让我再写这个诗,我写不了,我写出来的就是另外的东西。这和书法创作是一样的。所以,我个人认为,看这本书最大的启发,一方面,当然要强化创作者,强化创作主体个人的综合性的东西,怎么样变得更丰富。另外,就是创作的作品,创作的即时性,怎么能和创作者的主体形成一种互动和呼应,我想这个也是更为重要的。”

在中国古代文论里面,诗、词、曲、文、书画,乃至园林,都是连在一起的,有很多共通的评论语言。陈平原教授在分享阅读《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一书的心得体会时谈到,“相对来说,诗的论述最充分,曲论后来也有比较好的发展,画论以及文论,最近二十年有很大的推进。但书论基本上没有特别大的进展。因为书论本身把握起来难度比较大,而且论述时很容易虚,落不到实处。”

陈平原认为,《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其实属于观念史研究,而人文各学科里,有不少类似的讨论。为何大家都关注观念史?作为一种研究思路及范式,其得失成败,其实应该放在更大的政治/文化环境里来讨论。观念史研究不能单打独斗,需要一组乃至多组概念的综合对照、深入辨析,才能有更大的拓展空间。“人书俱老”这个概念有点特殊性,确实很难移植到别的地方;但书法史上还有很多重要概念,比如“形神兼备”等,就容易跟其他的行当,比如说诗、文、曲、画等进行对话。那样的话,兼及技术与人文,历史与当下,行内与行外,视野更为开阔,有可能达成我们对于整个当代中国人文,而不仅仅是书法创作与研究的积极影响。

“今天中国,有多少人在专业学书法呢?我没有认真核实,据说单是综合大学、师范院校、美术学院等加起来,就有将近120所招收书法专业本科生及研究生的。”陈平原教授说,在某次访谈中,他憋不住给学书法的大学生及研究生提建议:“多读书,少练字。因为,今天的书法教学,很容易强调技术性,每天练字,熟能生巧。而受过专门训练的,有这个底子,可以行走江湖了。但是,这就是中国书法的未来吗?” 陈平原表示,中国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把万物和自然都当成是有生命的东西。既然汉字要模仿万物,模仿有生机的万物的话,那么汉字也一定是要有生命的,汉字一定也是充满生机的,而生命就意味着动,意味着变化,意味着动的节奏和活力,在这个意义上,汉字里面一定也要保有流动的,流淌的生命活力。这一点就是书法能够成为艺术的原因。书写和生命联系在一起,这是跟西方非常不一样的。书写不再仅仅是表达,不仅仅是意义的传达和记录,它自身有内在的生命力。

汪民安教授特别认同陈平原的观点,“汉字本身是有生命力的,跟人的喜怒哀乐结合在一起。除了汉字特有的生命或者活力,或者汉字本身的元气之外,书写者主体也体现了生命力。书写者的生命和汉字的生命应该结合在一起,或者说,书写者的活力通过汉字的活力体现出来,反过来,汉字的活力要借助书写者活力得以激活。这二者是相互激活。对中国文化来说,每一个生命,每一个个体本身也是一个流动的气的集合,即阴阳二气,在身体中互动共舞,这种气的能量直接通过手和笔浸透到纸上,让纸上的汉字也充满着能量充满活力。所以生命力是借助书写来传递的,身体内部的气通过身体传递到纸上,纸上的汉字生命和肉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这些汉字本身灌注的能量活力又传递到另外的读者身上,让看见它的人也充满能量。书写就是这样将不同的能量进行接受和传递的媒介。人和书之间,人和人之间,书和万物之间就通过这样的书写都变得生动起来,整个世界也变得生动起来。”

邱振中在分享会上对各位嘉宾的评论作了回应。他谈到,五四以来中国文化的所有领域都受到了严格的审视,除了那些近现代的文化大师,几乎没有人对书法说过什么重要的话,没有专门的研究。这就造成了书法一种奇特的命运。“我通过多年的学习、思考和研究,感觉书法在理论方面、学术方面具有无穷的潜力。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把语言、图像、意义阐释、人格修炼四个极为重要的方面糅合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且经过了几千年的发展,积累了无数的作品和文献。如果能揭示出它们的机制、原理,那对中国文化的思考将作出巨大的贡献。正是这种朴素的信念,让我在四十年里一直沿着这条道路努力前行。”

《“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研究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邱振中介绍,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他的《书谱》一书中提出“人书俱老”的命题,它与后来出现的“书如其人”一起,成为书法史上关于“人”的表现最重要的观念。普通人理解的“人书俱老”,不过就是这个人和他写的字在晚年时结合为一体,好像很好理解。但是,孙过庭讲的“人书俱老”有特定的含义。他的论述中,只举了一个例子——王羲之;他对理想书法家所开出的条件,我在第二节里给他整理了出来——从来没有人这么清理过,一个理想书法家是什么样子。面对清理的结果,所有做书法的人都战战兢兢——能做得到吗?要求太高了。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对一位理想书家的要求。从思想到技术,从风格到个性,要求之高,恐怕无人想过;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最后才能做到“人书俱老”。所以,孙过庭讲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书法领域在七世纪就对书家提出这么高的要求,别的领域还没有这种意识。

对“人书俱老”还有其他的研究,如《熊秉明文集》中便有专门的讨论。熊秉明与孙过庭立论完全不同。他认为任何人写字,一生中都会有变化,你一生中的喜怒哀乐都会慢慢渗透进书写中去——但是他没讲怎么渗透。所以一个人到了晚年,接受自己一生的经历,也必须接受自己写的字,承认这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当你接受了自己的书写,也就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的一生。这是从生命哲学,并且结合书法,对“人书俱老”全新的阐释。这是对二十世纪书法理论重要的贡献。

“但是,我只是就孙过庭的论述提出问题,展开讨论。我把他的论点、论据,再加上有关图形所构成的某些逻辑环节,连接成一条险要的小径,让它通向孙过庭的论断。这是一个有明确限定的、关涉特定个体的问题的讨论,而不是对‘人书俱老’题全面的研究。即使这个问题如此重要,但我担心这本书——在如此偏僻的小径上的跋涉,没有什么人要读。在这一种意义上,我非常感谢出版社的勇气。”

邱振中觉得,如果要充分展开“人书俱老”这个概念所具有的美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内容,起码需要六十万字,而这本小书只有两三万字。“所以它论述的是其中非常小的一个问题,而且它跟我今天创作的主张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很多做艺术的人就会问,你一位当代艺术家,花那么多精力研究王羲之,研究古代的书法现象,还研究得那么细、那么深,为什么?” 邱振中的目标很简单,也很单纯,就是让热爱书法的人知道中国古代的书法史上曾经有过多么伟大的书写,他认为,应该在仔细、深入地考察传统中的书写之后,吸取某些有用的东西,与人们今天对生存的感受、对所有艺术的感受融合在一起,找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这也许比研究“人书俱老”困难一百倍。抛砖引玉,他希望对“人书俱老”的研究仅仅是一个开始,《“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这本书能够引发更多读者的关注。

《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邱振中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1月版/10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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